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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傳承人農鳳妹和農麗英在教幼女學唱《坡芽歌書》曲目。
在珠江上游右江畔,靠近越南的滇桂交界處,有一個名為「坡芽」的小山村。山村裡發現了用紅色的仙人掌果實汁液寫在古老土布上的81個字符,每個字符代表一首歌,81個字符共同描述了一對壯族青年男女從相遇、相戀到相約白首的全過程。《坡芽歌書》的擁有者農鳳妹和弟媳農麗英說,歌書是祖母經祖上傳下來的,具體朝代已不可究。
歌書的發現令人充滿遐想,「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它與中國歷史上現存的第一首譯詩《越人歌》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坡芽村至今還保留著李白《贈汪倫》中所描述的「踏歌」習俗;著名語言學家周有光曾題詞「坡芽歌書,文字之芽」,梁庭望教授認為「坡芽歌書是新的文字形態」。它是字?是畫?還是歌?學界至今未有明確定論。或許,為歌書界定身份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自由表達人類情感的藝術價值。
■文:香港文匯報記者 芮田甜 圖(部分):香港文匯報記者 木彪
從遙遠的《越人歌》說起
也許遇過這樣的事吧,心裡有微醺的愛意,你愛那個人,他卻不愛你,或者礙於種種原因,他不能愛你,你也不能夠表白愛意。只能在夜闌人靜時歎一聲:心悅君兮君不知。《越人歌》載於西漢劉向的《說苑》:
春秋時期, 楚王的弟弟子皙泛舟出遊,遊船華美,裝飾著犀牛角,駕船的越人搖著船槳對他唱歌: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
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歌聲溫柔嬌媚,十分動情,他召來人將越語歌翻譯成楚語,待明白詞意後,子皙走過去擁抱了唱歌的越人,還舉起錦被披在越人身上。水天一色,歌聲回轉,王子庶民,彼此心悅。《越人歌》裡的愛慕不同於今人對權勢和名利的獻媚,也非男歡女愛的泯然幽怨,在時空無垠的潺潺流水裡,不知歲月,只知晝夜。
《越人歌》是中國第一首譯詩,也是《楚辭》的藝術源頭,也有稱是中國第一首頌詠同性戀的詩歌。據《漢書》記載,在長安城,《越人歌》曾風靡一時,而欣賞越人的歌曲亦成為當時長安貴族們的一種時尚。傳承《坡芽歌書》的壯族正是越人的後裔,上世紀80年代,壯族語言學者韋慶穩研究發現《越人歌》原詞與壯語十分相似,他根據壯語直譯了越人歌原詞:
「今晚是什麼佳節?舟遊如此隆重。船正中坐的是誰呀?是王府中大人。王子接待又賞識,我只有感激。但不知何日能與您再來遊,我內心感受您的厚意!」
故事發生在春秋時期,中國第一部詩歌總集《詩經》也誕生在這一時期,而《坡芽歌書》的表現手法也與《詩經》十分相似,集賦、比、興的特點,又傳達了溫柔敦厚的「思無邪」。
仙人掌汁液書寫的「思無邪」
從文山到富寧,再從富寧到坡芽村,幾經輾轉,越野車開了十多個小時。從富寧縣城到坡芽村的路更難走,土路蓬鬆又貼到了懸崖邊上,要是遇到下雨天,車都進不了寨子。或許正是交通不便,與外界交往甚少,才讓這個右江流域的小山村保存了古越族最原始的文化。
採訪正值農忙,村長從田間把《坡芽歌書》的傳承人農鳳妹和農麗英叫到坡芽研習所。寬敞的研習所中間擺放著一張用藤條編成的、很大的圓桌,圓桌後面是供桌,供桌上方懸掛著壯族歌仙「咪六甲」的聖像。農鳳妹和農麗英在圓桌邊坐下,把用仙人掌果實汁液書寫在古老土布上的81個圖符鋪展開來,她們告訴我可以按圖點歌。
看到歌書真跡,彷彿是經時空郵箱從遠古寄來,上面有星星、月亮,有鳥獸蟲魚,有人物形象,也有生活器具。她們說,81個符號代表81首情歌,除了第一首和第二首是男聲連唱,之後的均為男女對唱。我指著第一首「月亮」的符號請農氏演唱,她們坐直身子,帶著微笑娓娓唱來,動情的旋律立刻感染了我,縱然聽不懂歌詞,但恍似塵世間的一切都是靜止,唯有歌聲迴響:
一個月明如鏡的夜晚,月光傾瀉照山林,壯族靚哥向對面的女孩唱起了自薦歌,他不似現在火熱的相親欄目炫耀家產和名車,而是訴說家境貧寒和單身之苦,用生活的艱辛來換取姑娘的同情,女孩終於動心。
經過了見面、讚美、定情、送別、思念等80首歌曲之後,最後一首合唱「兩棵筍」講述夫妻若攜手白頭最終也會生死相隔的不捨之情,聽者感慨只羨鴛鴦不羨仙。一個符號一支歌,一首曲子一段故事,整部歌書一生情。古老的壯族用生動的形式演繹了最質樸的情感,最感動莫不是真情,最親切莫不是人心。《坡芽歌書》的發現者和整理者劉冰山說,聽得懂壯語的人聽了這些歌是會落淚的。
崇拜歌仙「咪六甲」
農鳳妹和農麗英告訴我,供奉在研習所的女神叫「咪六甲」,又稱花王聖母或花婆,祂是一位造天地、人類和萬物的女神。壯族人相信,世上的人都是花婆百花園裡的花朵,任何一個小孩都來自花婆的百花園。如果哪對夫妻久婚不孕,壯族會認為是與花婆溝通不夠,花婆還沒有送「花」給他們,若哪家小孩哭鬧生病,都與花婆相關。「咪六甲」類似於漢族的女媧、月老或是送子觀音,但祂比祂們還多了一項職責——掌管歌曲技藝。崇拜花婆是壯族社會母系崇拜遺存的證據,有學者認為《坡芽歌書》應該被界定為「女書」,因為只在女性之間代代相傳,也只有女性能全面解讀它的意義。
「歌仙」在壯族社會的地位極高,歌仙不僅僅是「咪六甲」,擅長歌唱技藝的普通人也會被尊稱為「歌仙」,比如電影《劉三姐》裡的劉三姐,又比如農鳳妹和農麗英也是當地有名的歌仙,她們能即興創作、出口成章,被稱為「當地的語言大師」,常常被邀請充當婚喪嫁娶的司儀。
農鳳妹和農麗英說,壯族社會與「歌」分不開,在生活中各個場合逢事必唱,無處不歌,歌技不好會被嘲笑,不會唱歌就找不到對象。壯族有一個節日叫「隴端」,主要是倚歌擇偶。平時,大量壯族以分散的形式居住在眾多小村寨中,到一年某個特定的日子,十里八村都聚集起來,這讓青年男女可以在很大的範圍尋覓配偶,而對歌搭訕最好不過。
壯族少女到十三四歲時對未來充滿幻想,這時她們會唱歌占卜。每年剛剛栽完秧苗,女孩們就會來到秧田裡,捕捉一種名叫「水母雞」的小甲蟲,放飛「水母雞」的儀式關係壯族女孩一生的大事,水母雞飛走的方向預示著女孩將來出嫁的方向。「水母雞飛呀飛,金水母雞,銀水母雞……」唱完歌,水母雞就嚶地飛走了。一支歌影響人的一生,她們以歌傳情、言志、抒懷,歌聲就是心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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