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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衍榮
改造,開發;開發,改造......在這種周而復始,你方唱罷我登場的「建設」中,武昌老城區的古建築一座座消失,擁有古建築的地盤一天天縮小。推土機、挖掘機發出巨大的轟鳴聲,巡司河填平了,筷子湖、歌笛湖不見了,保安街舊貌換新顏了,八舖街面目全非了,斗級營、火巷、都府堤名存實亡了......一夜驚覺,如此這般,偌大的武昌城,保持當初原始風貌的市井在哪裡呢?
帶着這一疑問,春節期間,我騎着自行車,托着小孫子到處「晃」,胭脂路、糧道街、青龍巷、得勝橋、古樓洞、閱馬場......專揀老街古巷鑽。
聽老輩人講過,當年這些地方都曾是名聞遐邇的市井之地--
明、清(甚至更早)時期的建築鱗次櫛比,舉目皆是,或民居商舖,或樓堂會館,清一色的青磚黛瓦,粉牆漆門,蔚為大觀。
這些建築典雅別致,古色古香,其風格特徵既體現着地域(如徽派建築)的影響,同時也留有某個時代的痕跡。它們是前人智慧和心血的結晶,是當之無愧的「立體的畫,無聲的詩,凝固的音樂」。漫步其間,你既可充分領略其迷人的風采,亦可品味出中國古建築的藝術真諦,甚至還可以聽見歲月滄桑的匆匆足音。觀賞這些建築,如同翻閱一部神龍不見首尾的歷史長卷,畫面生動豐富,色彩絢麗斑斕,勾畫塗抹,無不可圈可點。當你發出由衷讚歎的時候,會頓覺這是一種令人陶醉的精神享受,同時也是一種不可多得的學習機會。
市井構成中,除開建築等硬件外,還有更為重要的軟件元素,那就是胎生於農耕文明的世俗人情。
古老的市井海納百川,來自五湖四海的淘金者、謀生者,棲身在同一條街上,同一個巷子裡,甚至同一個屋簷下。他們既有身懷絕技的手藝人,也有學富五車的知識分子;既有腰纏萬貫的大老闆,也有一文不名的「臭苦力」。儘管他們職業不同,身份各別,光景也懸殊,但特殊的時空把他們拴到了一起,或朝夕相處,或早晚謀面,進而世代為鄰,相互依存,彼此都離不開了。大老闆的千金未必就不下嫁窮家小戶,同樣,碼頭工的女兒也未必就一定不配進豪門大宅。數代下來,不僅彼此知根知底,有的甚至「打斷骨頭連着筋」,成為名副其實的一家人。水井旁那些個淘米洗衣的婦人,嘻嘻哈哈,打情罵俏,沒準她們就是妯娌姑嫂;巷子口撞了個滿懷的悶葫蘆漢子或許就是姻親翁婿;至於師徒、鄉黨、契友、年誼等等之類的相好,那就不一而足了。
清晨,巷子裡早早響起倒馬桶的吆喝聲:「下河咯!」聲音悠長動聽,十分專業化。可一不留神時,擺在家門口的馬桶,就不知被什麼人幫忙給倒了。尤其上了年紀腿腳不那麼靈便的老太太,常常人還沒來得及出屋,馬桶就讓人給倒了,甚至還洗涮得乾乾淨淨給重新擺好了,弄得老婦人一愣一愣的。「個雜種事情的!」這種口頭禪式的「罵人」話,親暱疼愛,既是感謝,也是讚許。
早上,巷口老有人就着胡同風生煤球爐子,誰家的引火柴如果帶少了,旁邊就會有街坊主動勻他一些,同時還可能遞上一支當時不無奢侈的「洋煙」。這種時候,相互拍拍肩便是最好的表示。
中午時分,剛剛放學的娃娃總會抓緊點滴時間,聚在街頭巷腦爭分奪秒打玻珠,拍洋畫。小夥伴們的廢寢忘食,往往會因女人們「聯合兵團」的驅趕而一哄而散。可要發現誰家的孩子臨時無家可歸,一準會有人爭着往家裡領了去管飯。
傍晚,紅日西沉,飛鳥投林時,勞累了一天的男人會受到女人的體貼犒賞。那是幾盤小炒,幾盅湯汾,外加一碟花生米或蘭花豆。如果此時瞄見對脾氣的街坊路過家門,主家一定會不由分說將其拉進屋去呡兩口。三杯下肚,話匣子打開,「妻賢夫禍少,子孝父心寬」,聊的都是家長里短,也是人生哲學,看似淺顯,實則深奧,不是個中人,還真難解其中味。那些掏心窩子的話,是市井小民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的集中體現。他們的追求或許平淡了些,世俗了些,但是,熔鑄其間的真善美則是不容置疑的。間或,那些戲迷粉絲喝到興頭上,將筷子酒盅權作檀板鼓點,就着酒勁吼他一嗓子唱腔,或《四郎探母》,或《七姐下凡》,都是他們情有獨鍾的地方戲,雖不一定字正腔圓,但投入的情感則是實打實的。顯然,這樣的抒懷是暢快的,愜意的;這樣的日子是滋潤的,舒心的;這樣的氛圍是和諧的,溫馨的;這樣的關係是淳樸的,無私的......總之一句話,這樣的市井是充滿人情味的。
而四季之中,似乎唯夏夜的乘涼最可津津樂道了。
武漢是全國著名的三大火爐之一,夜幕將臨未臨之際,各家各戶早早搬了竹床、鋪板、躺椅去巷口空地,在約定俗成的自家地盤上擺好,然後又拎桶涼水去潑在熱烘烘的地面上降溫。晚餐後,男女老少帶着蒲扇或折扇,有的腳下還靸雙「舔板」(木製拖鞋),單衣薄衫大褲衩去乘涼。
露天下,人不分男女,一片連着一片,頭頂頭,腳抵腳,舒展地躺在竹床、涼席上。條件好點的,會在身旁點上一根棉條般粗細的鋸末蚊香以驅趕蚊蟲,環境差點的則用艾蒿來燻煙。如此沒有界限,沒有避諱,沒有禁忌,沒有私慾,沒有邪念的街頭混居,星夜露宿,此情此景,宛如一幅令人叫絕的社會風俗畫。
及待街坊鄰居差不多到齊後,會講古說書的便大顯身手,不是隋唐演義,便是聊齋誌異,那些傳奇英雄,狐仙鬼怪,有時聽得人如癡如醉,有時又叫你汗毛倒豎,害怕至極。尤其小把戲們,又愛又怕,夜深了往往不敢一個人進屋去睡覺。
那時城裡有湖泊,湖裡有荷葉、水草,岸邊便有螢火蟲。天上群星閃爍,地上流螢飛舞,「輕羅小扇撲流螢」,「臥看牽牛織女星」都不是虛構。說到這裡不免頓生感嘆,當年的家常便飯,不想今日竟成了奢望!
至於逢年過節、婚喪嫁娶等等之人情世故,可惜限於篇幅不能盡道。這裡只揀一件最平常的事說說:遠道造訪不期未遇,進退維谷,這時你根本不用慌,定會有街坊鄰居主動出面,替主人家盛情款待的。
往事如煙,不才尋覓市井,說白了,其實找的就是這些。它們是炎黃子孫的傳統美德,是市井軀體的美麗靈魂,是都市文明的帶血衣胞,是農耕文明元素「農轉非」後的開花結果,是我們一代又一代人的無比眷顧和無盡追求!
然而,毋庸諱言,隨着水泥叢林雨後春筍般的拔地而起,隨着拜金主義的氾濫和社會誠信的垮塌,住進連天廣宇的陌生人「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多少冷漠,幾多戒備,誰還能感覺得到「遠親不如近鄰,近鄰不如對門」呢?
這種狀況有如多米諾效應,瘟疫般影響着古街老巷。我看見,除了偶有老人歪在自家屋簷下曬太陽外,環境、風貌、氛圍、氣息等等皆不復存在。
改造,開發;開發,改造......古老的城市倒是脫胎換骨了,可市井卻也消失了。其實,消失的何嘗只是市井啊!■網上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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