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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你問香港的藝術學生，為什麼要去學藝術？他們當中大多竟抱持一種說法，即「因為算術不好，又不喜歡寫字。」尤有甚者，「因為不想思考。」彷彿藝術是不讀書者的避風塘，或者與思維背道而馳的玩意。
不想用腦袋？學藝術吧。
這樣的藝術觀只能產生匠人。好比擅於精雕細琢的木工，即便能把圖則化作實物，但卻生產不出意念感興，因為這些都是需要動腦筋才能生成的。能夠稱之為藝術家者，既要精通技藝，又得有個人意志，疏於思考是無法成事的。
當然這種《以畫為喻》式的分野是把現實大幅簡化了。而世事並非總是二元劃分，繪畫創作也不可能只有「匠人」和「畫家」兩類。總有些藝術家你無法好好分類，而必須用到第三個、第四個名稱去理解，例如楊識宏。■文：楊天帥
如今人們知道楊識宏，大概因為他是抽象表現主義畫家。藝術圈對其「植物美學」系列總是津津樂道。觀眾從畫布上的《花之標本》（1993）裡面看到微妙的植物符號，它們的形態令人聯想到原始的洞穴畫，彷彿是把藝術與人類文明回歸到自然與生命之上。再熟悉他一些的，會說得出「意識流」系列。當極富速度感的水墨筆觸鞭打在畫布上，符號已然變得似有若無，像潛意識裡面的夢。
但誰知道楊識宏也是第一個把postmodernism譯作「後現代主義」的藝術作家？
那時候他還年輕，算是寶島藝壇新秀。1979年，當他的同輩都留在台灣打拚，楊識宏卻去了紐約這個全球藝術之都，而且一去就是三十年。
初到異鄉，為了生活，楊識宏為藝術傳媒供稿。從 Keith Harring寫到Joseph Beuys ，從紐約《中時》寫到台灣《藝術家》，以華文寫紐約藝術圈第一身經驗，在80年代中國可說是絕無僅有的例子。
「起初叫後期現代主義，後來改作後現代主義。」楊識宏回憶道。因為他的文章，今日你才會說得出這個掛在口邊的名詞。
1987年，他的著作集結成單行本《現代美術新潮》。這本書影響了許多今日知名的藝術家。好像張洹，就稱它為「藝術的聖經」。他之所以走上藝術的道路，可以說與楊識宏不無關係。
楊識宏為整代華人藝術家打通了一條走向西方藝術思潮的捷徑。而他自己作為開拓者走過的路，則要艱辛得多。你可以想像，1947年的台灣桃園小鎮中壢──他就是在當時當地出生的──不會具備怎樣的藝術氛圍。資源匱乏，喜歡塗塗畫畫的楊識宏在小學年代只能用枝椏在水泥、沙石上塗鴉。他首次接觸的西方畫，則是聖誕時收到的賀卡。卡上那些耶穌與馬槽、雪地與木屋之類的油畫，便是楊識宏對西方藝術最初的印象。
後來，他入讀台北市立建國中學。這所名校旁邊的牯嶺街是昔日的舊書攤集中地。佔地利之便的楊識宏就天天去那裡捧書，把所有與藝術有關的資訊全捧回來。舊書攤的資訊不夠，他就去跑國立中央圖書館、跑道藩紀念圖書館、跑美國新聞處圖書館。即使英文程度不夠理解全文也沒關係，最少楊識宏可以看圖識字，可以認得什麼是表現主義、印象派、文藝復興......
藝術史和理論，他至今依然記在心裡，讓它們轉化為創作的養分。
「現在搞理論的人瞧不起畫畫的，說他們沒有思想基礎；畫畫的人也瞧不起理論家，說他們因為不會畫才去寫理論。」楊識宏徐徐道。「但兩者其實是相輔相成的。」
「文士」藝術家的融會貫通
通理論與技藝能讓你成為一個出色的畫家。然而楊識宏的真正趣味，就在於他不只是一個出色畫家而已。他以為自許的稱號，是「文士」──文者，文化，大凡一切世間紋理之變化，皆為文化。理解世間紋理變化者，是為文士。
「當然藝術家不只關心藝術，因為藝術家是人嘛。」作為一個文士，楊識宏確實對遼闊的文化領域，如數家珍。談攝影，走筆之際他的攝影展「臉書·當代文化人紀實」就正在新北市舉行。談電影，去年他在高雄市立美術館展出過一系列錄像作品。談文學，他同樣喜歡，尤愛谷崎潤一郎的《春琴抄》。裡面提到一個男徒弟傾慕他的女三弦琴老師。可是一次來自不明人士的暗算，竟把這個女老師的容貌毀了。徒弟為了既能長侍左右，又能留住心愛的人最美一面，竟用兩根針把自己雙眼刺瞎。楊識宏在裡面又看到了繪畫。他說，只有藝術才可以把美麗永遠保存。「人死了，就沒辦法再回來，但藝術可以超越死亡。」
他還可以一直說下去──他可以從喬布斯談到貝多芬、馬勒、維根斯坦、路易斯·康、貝托魯奇、高達、安東尼奧尼。
「中國人不是喜歡說『融會貫通』？這是非常重要的。」他自言到了五十歲以後，才得以漸次從理論、音樂、建築、繪畫、雕塑、設計等各方各面，萃取出最單純的精華，再把這些精華注入他的個人創作裡面。
當然這一切是觀眾難以知悉的──因為畫布不會告訴你立體主義是什麼，抽象表現主義是什麼，也不會銘刻着谷崎潤一郎和安東尼奧尼的名字。然而又正因為這些主義，這些名字，一幅畫才成其為一件深刻、雋永的藝術作品；一幅畫才能超越筆觸與形式的討論，走入生死、世界的哲學領域。
「人如其畫，畫如其人。什麼樣的人就產生什麼樣的作品。」從匠人，到畫家，到文士，一個人的修為，便彰顯於此。
《複調的詩學－楊識宏個展》
時間：即日起至12月7日（每周一休館）
地點：亞洲藝術中心台北一館與二館（台北市樂群二路93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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