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冀平
我收到一本書,書名是《舞台上的新中國》,封面上畫了五個身粗體壯拿着小紅書的工人農民,這在四十年前的招貼畫或書皮封面上隨處可見,現在反而成了新鮮物。作者是中央戲劇學院戲劇文學系的高音,我時常在劇場見到高音,她是專門研究戲劇理論的,她不止做研究,除了沒上過舞台,對舞台上的一切她都很熟悉,每次看戲碰到她,總要聊幾句。高音的書吸引我馬上翻開來看。書中主要研究的是新中國的紅色經典,其中最使我有感的是,老舍和曹禺兩位編劇家怎樣寫他們喜歡而又不太熟悉的新中國。
一九五二年,曹禺擔任北京人民藝術劇院副院長,志向高,心氣也高,他覺得自己寫的都是陳舊的事,很想寫寫新中國。一九五三年他衝動地動筆寫《明朗的天》,一個知識分子思想改造的故事。寫作之前,曹禺首先明確寫作思想意圖,知識分子必須在黨的教育下進行思想改造。他去了北京協和醫學院體驗生活,當時醫學院正進行思想改造運動,他最深刻的體會是,受美帝國主義思想毒害的知識分子,最重要的,是認識美帝國主義侵略中國的真正面目,和敵人從政治上、思想上劃清界限,才能為人民服務,和人民一同前進。作家要用馬克思主義觀點分析人物,才能達到用社會主義精神教育觀眾的目的。這樣的寫作過程,曹禺說,比較生疏,在創作中碰到不少新問題,走過一些彎路。一九五五年《明朗的天》公演,演出滿座,還得了不少獎,但一個出自概念化的劇本,沒有走多遠。後來常有人拿《雷雨》和《明朗的天》來對比,用以貶抑曹禺,一個是他極熟悉的生活,不用體驗生活,不用苦思冥想,只要坐下來,安下心,人物、情境、語言就像長了腳似的往外跳。曹禺的夫人鄭秀回憶,一九三三年的夏天,兩人約定不回家,說是留在清華大學複習準備考試,其實是想兩人獨處,重要的是曹禺要寫劇本。一個暑期,就在清華園的圖書館裡,一部影響中國戲劇史和幾代人的《雷雨》誕生了。據于是之回憶,他還曾和曹禺籌劃寫一個農村改造的劇本,兩人去了河北農村,走了些農地,見了些老農,睡了幾天土炕,最後沒寫出來。
寫自己熟悉的東西,是曹禺的一貫主張,自認為熟悉知識分子的曹禺選擇了寫醫生教授,但當他採訪結束後,又感到茫然,無從下筆,他覺得似乎並不熟悉知識分子,創作給他帶來的不是興奮而是痛苦,苦在創作方法與以往不同,從中提煉的主題不是出自內心。過去寫劇本,出現在他腦海中的首先是人物、動人的情節,後來變成了先有意念,主題先行,難免圖解。
黃永玉曾經給曹禺寫過一封信,嚴厲批評曹禺後來再沒有寫出好劇本。黃宗江說:「完了,永玉,這回你得罪曹禺了,他不會再理你。」誰知曹禺一點沒生氣,他感謝黃永玉的坦誠,默認黃永玉的批評,他把這封信鑲在鏡框裡,掛在家中顯著位置,時刻提醒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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