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仲鳴
我手頭上藏有一疊倪匡寫的《天龍八部》,這在金庸的修訂版已被刪掉,常思出版,可見天日,惟礙於版權,只好作罷。倪匡代寫的一段,其實甚為可觀,而金庸據此而修訂,極見功力,值得一談。事緣於 一九六五年五月至六月,金庸赴歐洲漫遊,正在連載的《天龍八部》需人代筆,一找就找到倪匡,但有條件,一、不必照原來的情節,可以自由發展;二是要找董千里代為潤飾他寫的文字,即是說倪匡的文字不行。好個倪老哥,一點不慍不怒,欣然答允。
於是,倪匡放手去寫,放手讓董千里潤飾。雖云「放手去寫」,但倪匡仍是戰戰兢兢,思想負擔好重。如是這般寫了六萬字,金庸回歸,但頑童如倪匡,豈肯善休,整部《天龍八部》他最討厭的是阿紫,於是不理三七二十一,秉承金庸的囑咐,沒將他筆下的人物弄死,只是弄瞎了。弄瞎了阿紫雙眼,一吐心中的忿恨,金庸聽了,唯有苦笑。但天縱之才的金庸,卻將瞎阿紫演成一段可歌可泣的愛情故事,少見的煽情。不過,阿紫之瞎眼經過,金庸在修訂時,與倪匡的大不同。倪匡是以丁春秋衣袖的角,如劍戳瞎阿紫雙目。但袖的角為何?如何成一支劍?我實在想像不出。金庸在修訂時,卻合邏輯,是丁春秋以兩支毒筷子的筷端刺瞎的。
至於倪匡所寫的那段星宿慕容之戰,其後牽扯出虛竹、段譽、段延慶戰鬥一番,金庸悉數刪掉,只透過阿紫中招後,迷迷糊糊聽得慕容復叫道:「少陪了。星宿老怪,後會??」就此交代過去。其後,虛竹為阿紫醫好雙眼,這雙眼是癡情種游坦之的奉獻。重見光明的阿紫,本性畢現,不但不知感激,反而嘲諷,棄游坦之如敝屣,原來阿紫心目中,只有姐夫蕭峰。蕭峰在雁門關外自盡之後,金庸這麼寫:「阿紫凝視蕭峰的屍體,怔怔的瞧了半晌,柔聲說道:『姐夫,這些都是壞人,你別理睬他們,只有阿紫,才真正的待你好。』說着俯身下去,抱起蕭峰的屍身,蕭峰身子長大,上半身為她抱着,兩腳卻垂在地下。阿紫又道:『姐夫,你現在才真的乖了,我抱着你,你也不推開我,是啊,要這樣才好。』」
金庸的煽情筆法,還不止此。變了瞎子的游坦之,尋到雁門關外,「阿紫怒道:『我現下和姐夫在一起,此後永遠不會分離了,你給我走得遠遠的,我再也不要見你。』游坦之傷心欲絕,說道:『你??你再也不要見我??』阿紫高聲道:『啊,是了,我的眼睛是你給我的,姐夫說我欠了你恩情,要我好好待你。我可偏不喜歡。』倏地右手伸出,往自己眼中插落,竟將兩顆眼珠子挖了出來,用力向游坦之擲去,叫道:『還你,還你!從今以後,我再也不欠你什麼了。免得我姐夫老是逼我,要我跟你在一起。』」
最後,再盲了的阿紫,抱着蕭峰墜下谷底,游坦之亦跟隨。倪匡曾問金庸:「阿紫的眼睛瞎了,你怎麼辦?」金庸答:「我自有辦法!」金庸的辦法寫出來了,倪匡嘆:「金庸將阿紫、游坦之兩個人的性格寫得更透徹。一個為了癡情相愛,寧願將自己的眼睛送給愛人;而一個性格強頑,將已復明的眼睛又挖出來,淒楚、偏激、浪漫,都發揮到了淋漓盡致的地步,大小說家的能力,確然令人心折。」而這「大小說家的能力」,正是倪匡促成的。
其實,倪匡那幾萬字的《天龍八部》,當年看了,從沒想到非金庸製造。倪著文字比他寫的衛斯理確是洗練得多了,這當是董千里之功。金庸有知人善用之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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