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大慶
整理家中舊書,一本破舊不堪的手抄本呈現在我眼前,隨意翻閱了一下,書中字體有些褪色,紙張也已經泛黃,但還可以辨認裡面內容。它勾起我四十多年前讀手抄本的歲月。
1969年年初,我到蘇北農村插隊,白天下田幹活,晚上便在油燈下閒扯,很是無聊。轉眼已進入夏季,如何打發這「廣闊天地」裡的第一個夏天?一時沒了主意。這一年是知識青年響應「廣闊天地大有作為」號召,上山下鄉的高潮期,與此同時,大批文化人、出版人也被下放到「五七幹校」洗腦,出版機構大量撤銷。在這非常歲月裡,絕大多數中外名著不能出、不能賣、不能讀,「十七年文學」(1949至1966)的絕大部分作品都被打成「毒草」。像《劉志丹》、《保衛延安》、《青春之歌》、《紅旗譜》、《紅日》、《破曉記》、《暴風驟雨》、《銅牆鐵壁》等60部作品亦不能倖免。那時,書店買不到文學書,圖書館借不到文學書,家裡不敢收藏文學書。人們除了讀領袖著作外,再也讀不到其他著作,精神極度空虛。
這時,突然想起同隊知青小吳說過,鄰近大隊有位南京知青藏有手抄本《第二次握手》。於是我步行了二十餘里路,軟磨硬纏,終於借來。那時,火油十分緊張,我就用墨水瓶製作了一個簡單的豆油燈,呆在悶熱的牛棚裡(當時知青宿舍還未建)細讀。可恨碩大的蚊子輪番向我進攻,手中的芭蕉扇來不及扇。無奈,我只得穿上父親送給我的舊卡其布長褂,雙腿浸在水桶裡,既降溫又避蚊,苦讀五夜,終於讀完。張揚的《第二次握手》是一本描述知識分子曲折的事業生活愛情的小說,它塑造了蘇冠蘭、丁潔瓊、葉玉菡三個試圖走科學救國道路的科學家形象。在上世紀60年代人們已經習慣於閱讀以工農兵為主角的文學作品之際,能讀到這樣一本描述知識分子題材的文學作品,無疑讓人眼前一亮。
此書讓我愛不釋手,便找來條格信紙,連續奮戰十夜,抄了一本,用牛皮紙做了封面,用鞋線裝訂成冊。憑茬o本手抄書的資本,我四處活動,明查暗訪,終於又在無錫知青那裡換借了手抄本《一雙繡花鞋》,是偵探小說,有一定懸念,讀來很吊人胃口。這《一雙繡花鞋》的作者叫況浩文,幹過公安偵察工作,因寫這部小說被關了8年牛棚,《一雙繡花鞋》在情節上也許並沒有超過柯南道爾的福爾摩斯探案模式,但它卻是文革「偵探地下文學」第一書,表現了新中國成立初期艱險複雜的反特鬥爭中,我公安戰士的大智大勇。此書早在文革紅衛兵串聯時就開始了第一輪傳抄,後來,大批知青下鄉,又開始了更大規模的第二輪傳抄。
在我讀過的手抄本中,最冒險閱讀的要算是《少女之心》「黃色」手抄本,這本書流傳很廣,凡有知青的地方基本上都在流傳;甚至連城市的工廠也在流傳。我是從一個投親靠友的上海知青手裡借到的,不到一萬字,我利用夜晚時間一口氣把它讀完,然後又偷偷地抄了下來。在當時的手抄本中,《少女之心》是唯一直接描寫性行為的,被稱之為「文革第一淫書」,讀時讓我有一種偷食禁果的感覺。在那個年代,馬路上一對情侶談戀愛,都會被抓起來,接吻、擁抱的親密動作,在公共場合都是流氓行為,嚴重違法。讀《少女之心》更是冒險行為,若被抓住,要受嚴重處分,儘管如此,我還是敢冒這個險,青春期的那種渴望,是怎麼也禁錮不了的。《少女之心》講述的是主人公曼娜和表哥少華、同學林濤之間的三角戀情。它的性描寫其實未超出《赤腳醫生手冊》中有關生理衛生知識的介紹。但在談性色變的時代,讀它會背負道德重負,甚至牢獄之災。
在那書荒年代,被廣為流傳的手抄本達到300多種,影響最大的有18本,許多手抄本無作者名字,許多讀者因傳抄這些手抄本而挨批鬥,甚至被勞動教養。儘管我閱讀傳抄手抄本時很謹慎,但百密還是出現一疏。
那是我插隊農村的第四個年頭的秋天,遠在縣城的大表哥來看我,他知道我小時候就愛好文學,特意帶了一本《梅花黨》手抄本給我看。是用一本40開的日記本抄寫的,抄寫的字跡很工整,看得出是出自大表哥之手。《梅花黨》當時風行一時,講述了建國初期,一特務組織秘密隱藏在重慶,公安戰士潛入該組織進行臥底,在「鬼屋」看到了特務組織的「梅花檔案」,發現了特遣圖「梅花傲雪圖」,經過鬥智鬥勇的較量終於一舉破獲了這一反革命特務組織的故事。我早就想讀到張寶瑞著的這本廣泛流傳的著名懸疑小說,想不到大表哥讓我了卻心願。但不久就出事了,我閱讀完《梅花黨》後,被同大隊另一個知青小董借去閱讀,不慎被他同組一個革命熱情很高的知青發現並向大隊支書報告,大隊支書立即派武裝民兵將小董捉去隔離審問,那本《梅花黨》也落在他們手裡。小董頂不住審問,將我招了出來。我感到事情的嚴重性,覺得不能出賣大表哥,便說是自己回城探親時在一個走街串巷收廢品的人那裡用其他廢品換來的,而那個人姓啥叫啥根本不知道,長什麼模樣也沒大印象,只知道是個男的。大隊支書明知道我是在編故事,但考慮到我年紀尚小,且《梅花黨》裡的內容也不反動,便網開一面,不再深究,讓我寫了一份檢查,保證以後不再閱讀傳抄禁書,當場將《梅花黨》銷毀。我這才躲過了一劫。
靠讀手抄本,我度過了10年的農村歲月。從農村回城時,抄錄的幾冊手抄本,已磨爛書皮缺角少頁,仍被我當作寶貝似的隨身攜帶。無論生活多麼動盪,遷徙多麼頻繁,別的都可以捨棄,這些手抄本卻如影隨身,不忍割捨,恍若一個失去家園的人守護蚨茠G僅存的故雜。
如今,文化大繁榮,讀書條件大改善,那因抄書傳閱的歲月是一去不復返了。可我抄書的癖好卻一時難改,每當見到書中有好的章節,有優美的詞語,手禁不住又癢起來,於是情不自禁地拿起筆寫下慢慢欣賞品味。久而久之,裝訂成了好幾冊,感興趣的書友聞訊還爭相前來索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