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 倩
湖,是大地的眼睛;大明湖,則是濟南的眼睛。二零一七年起,大明湖景區全部免費向遊人開放,「園中湖」變成「城中湖」,人們可以隨時走進它。
「講富麗堂皇,濟南遠不及北平;講山海之勝,也跟不上青島。可是除了北平、青島,要在華北找個有山有水、交通方便,既不十分閉塞,而生活程度又不過高的城市,恐怕就屬濟南了。」早在很多年前,老舍就對濟南作出過評價,與其說這是他客居四年的情感積澱,不如說是他對濟南之水的拳拳摯愛。眾多泉群匯聚成大明湖,成為這座城市的一面明鏡,映照茪H們的煙火生活,還有多彩人生。冬日的午後,夏日的清晨,秋季的傍晚,我青睞於一個人,去大明湖閒逛,享受孤獨而靜寂的時光。如今,「還湖於民」成為現實,大明湖就像濟南的一幅水墨扇面,為人們的生活注入更多詩情與浪漫。
大明湖的歷史,最早可追溯到一百多年前的《水經注》:「其水(指濼水)北為大明湖、西即大明寺,寺東、北兩面測湖,此水便是淨池也。池上有客亭,左右楸桐負日,俯仰目對魚鳥,極水木明瑟,可謂濠梁之性,物我無違矣。」湖水之韻,躍然紙上,靜雅、清麗、澄澈、明亮。大明湖的由來,源自西岸的大明寺,令很多人頗感興趣的是,這裡還有一個民間的傳說。聽老人講,大明寺內,前來燒香拜佛的人絡繹不絕,而寺裡的和尚不守規矩,勾結官府,還經常褻瀆良家婦女,讓人深惡痛絕。有一官宦人家,哥哥做官,母親和妹妹理家,母親生病後,妹妹去寺裡燒香許願,母親病癒後又去還願,結果被小和尚盯上,起了歹心,遭遇暗害。哥哥聞知妹妹被抓,抄起大刀朝大明寺奔去。欲到之時,只見大雨傾盆,一聲霹靂,驀地,寺廟沉入地下,而地上形成一片很大的湖泊,起名「大明湖」。
到了北魏時期,大明湖被稱作「歷水陂」。獨特的名字,彈奏出歷史長河深處的古典心跳,歷水陂北面的湖泊叫「蓮子湖」,由濼水北流而成,即今天的「鵲山湖」。古人從歷水陂乘坐小船直達華不注山下,「夏秋之交,游者特盛。」而宋朝,大明湖又有了新的稱謂:四望湖,從宋人樂史《太平寰宇記.卷十九》中能夠找到出處:「四望湖,在縣西二百步,其水分流入縣城;至街中,與孝感水合流,入州城,西出四泉合流。」後來,曾鞏在濟任職期間,修築北水門,築建百花堤、構建六橋,留下無比璀璨的一筆。將大明湖載入史冊,抑或是說正式命名的,正是元代大文學家元好問。第二次到濟南,在《濟南行記》中,他寫道:「水西亭之下,湖曰大明,其源出舜泉,其大佔城府三分之一。秋荷方盛,紅綠如繡,令人渺然,有吳兒洲渚之想。」歲月轉過明清,走過民國,「湖曰大明」,沿襲至今。在我眼中,這多麼像詩人給自己的稚兒起的乳名啊,唇語之間,芬芳四溢--就像明湖的水,傾注的情感純潔、神聖,在今天依然能夠感受到他的溫度--這是我們共同的靈魂歸依。
我喜歡大明湖的清、靜、雅。置身明湖岸邊,放空心靈,任由思緒自由馳騁,穿過湖面,穿越宇宙,高高飛翔。我忘不了,隆冬時節,父親帶荍琣b大明湖公園滑冰的時光,身荋皉蝖A臃腫不堪,呵一團白氣,緊緊領口,在冰上大步流星,摔倒了也不覺得疼。迎蚆℅〞熄坏,沒有霾,一串串笑聲拍碎了鷺鳥的夢,驚起一陣躁動,白色的羽翅,透明,分不出哪是天空,哪是鳥影。我忘不了,初春時節,乍暖還寒,我一個人在大明湖新區散步,整個湖面霧氣繚繞,恍如仙境,將壓抑一冬的心事與愁悶統統交付給這個湖,湖水不語,又像說盡千言萬語。梭羅春日泛舟瓦爾登湖,發現了「一種難以描述的淡藍色,像波紋綢或閃光絲綢,又像青鋒寶劍,比天空本身還更接近蔚藍色」,這種清潔的發現,我在大明湖畔也有。湖水洗眼,洗心,來了個乾乾淨淨,叫人渾身舒爽。不遠處,傳來大爺大媽的高嗓門、二胡聲、練嗓聲,不知不覺中飄進耳朵,醉了心靈,美妙的旋律,為一座城起了個最高音。
如果說老舍為濟南做足了免費宣傳,那麼曾鞏就是大明湖的代言人。且不說「七橋風月」和「曾堤縈水」,僅看他題詠西湖的作品,如王士禛所言:「曾子固曾判吾州,愛其山水,賦詠最多,鮑山、鵲山、華不注山皆有詩,而於西湖尤焉。」西湖,即大明湖。今日,過鵲華橋,四處眺望,曾公的曠世手澤恍若就在眼前:百花橋上,憶往事,「月下何人吹玉簫」;北渚亭外,俯高遠,「午夜坐臨滄海日,半天吟看泰山雲」;芙蓉台上,聞荷香,「飄香上下兩嬋娟,雲在巫山月在天」;凝香齋裡,書朗朗,「沉心細細臨黃卷,疑在香爐最上頭」;環波亭上,吟詩篇,「鳧鷗聚散湖光淨,魚鰲浮沉瓦影涼」;水香亭上,賞魚趣,「煩依美藻魚爭餌,清見寒沙水滿橈」;靜化堂裡,宴詩友,「客來但飲平陽酒,衙退常攜靖節琴」;芍藥廳內,賞花忙,「何如瀟灑山城守,淺酌清吟濟水邊......」這些景點雖已不再,但是,曾公的「詩意工程」永遠留存,成為鐫刻在濟南大地上的熠熠詩篇。
其中,最深情、最長的一首詩莫過於「七橋風月」,比之西子湖畔的六橋,七橋更勝一籌。橋是大地上的逗號,亦是大明湖的書名號,二零零九年明湖景區擴建後,湖面上新增了二十八座小橋,鵲華、芙蓉、水西、湖西、北池、百花、秋柳......小橋安然,亭亭玉立,若或長或短的小令,讀來令人心旌蕩漾。橋與水纏綿悱惻,又不動聲色,演繹茪H間的美好姻緣;而橋與堤相依相伴,白頭到老,合奏出天地間的華麗篇章。如作家張曉風的精妙見解:「詩人,本是負責刺探人類心靈活動的情報員。他知道人類內心的隱情密意,他知道人類既需要大地的豐饒穩定,也需要海洋的激情浪漫。於是白居易挖了湖又築了堤(農人因而得灌溉之利,常人卻收取柳雨荷風),後來蘇東坡又補一堤。」在這份「詩意工程」的名單上,曾鞏應有一席之位,且在重要位置,用今天的話說,他的身份就是水利局長。而我,奢望能成為一名小小河長,在大明湖邊有一處民居,每天推開窗戶,便能把七橋風月與明湖鏡面盡收眼底,與這世上至清至美的湖水相依相伴,寫字、看書,呼吸純淨的空氣慢慢到老。
湖水,觀照心性;湖水,照見人生。明湖之水,瀾瀾乾坤,敞開大門,走向世界。我更願意把它稱作「百姓湖」--無論你是誰,剛收攤回家的商販,已退休在家的高幹,失業半年的青年,都可理直氣壯地闖入,享受自然之美,發現生命之光,撿拾湖面上的昨日遺珠,讓詩意地棲居不再是遙遠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