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鄰
春日斜陽照路台
清風無語影徘徊
虯枝吐蕊迎新意
淫雨放晴洗舊霾
八百華樓堆畫去
三千秀色入盆來
誰人能解滄桑事
一片江山任史裁
香港島如一件精緻的盆栽，俏立於南中國海的碧波之中。這是我十幾年前剛來香港時，最突出的感覺。
精巧細緻，是為精緻。精緻之物，既指精細周密，也指情致妍好。香港的精緻是可以眼見的；或者是可以耳聞的；或者是可以觸摸的；或者是可以品味的；或者是可以觸景生情的。俯仰之間，這份精緻隨處可見，香港因之成了一個小巧玲瓏的大都市。置身香港，就置身於精緻之中了。
從我跑馬地聚文街宿舍的南窗望出去，可以看到右手邊一組自成體系的建築。晨暉下，金碧輝煌的主體小樓參差勾連，周圍各色或大或小的建築物，幾株高高的棕櫚，幾叢矮矮的灌木，相互間勻稱和諧，借景取勢。那份把握大局而不忽略細節的風格，讓你驚歎之餘，回味不盡。
錯落有致的城市佈局就不去說它了，只要注意一下每條小巷中那些醒目到近乎弱智的「望左」、「望右」標識，就足見規劃者心思之縝密，考慮之周全。維港沿岸，大到海港碼頭，小到街頭巷尾，一石一木一樓一閣，件件樁樁，無不恰到好處。人行天橋的設計尤見功力，以人為本，不厭其精，不厭其煩。它可以借坡直行、順勢拐彎或者就地旋轉，起承轉合，行人的方便總是被考慮到極致。
跑馬是香港文化的特色之一，馬場具有某種象徵意義。不跑馬時，馬場則是另一番趣味。走進歷時170餘年的跑馬地馬場，精緻感撲面而來：修葺整齊的花草樹木，婉約有致的大小跑道，功能齊全的運動設施......散步、跑步各得其所，玩球、體操自得其樂。在這裡，看不到賭馬博彩的狂熱，看不到流金溢彩的奢華，看不到高度控制的森嚴。嚴格的管理看不見摸不着，卻在你的感覺裡無處不在。
最讓人感慨不已的，是郊野公園中密如蛛網的行山徑。港島徑全長50公里，主線分為8段，加上若干支線，每一段路都被精心地規劃過。路程有多遠，難度有多大，景色怎樣變化，無不清清楚楚。路標指示明確，樹木排列有序，亭台虛實相宜，整個香港島彷彿被當作一個大公園來管理。每條山徑上，大約相隔500米就立着一個標距柱，以英文字母和阿拉伯數字確定坐標。行山者在任何一個地方遇到困難需要幫助，都可以找到附近的標距柱，撥通電話就會有直升飛機趕來救援。山徑旁的護坡，也足以顯示這種精緻感：不適宜硬化的泥坡上，是收拾利索的尼龍護網，必要的地方加上了鐵絲護網；硬化的水泥坡上，則有一個個濾水小孔，小孔裡伸出小小的排水塑料管，稍大一些的濾水孔更是匠心獨運地栽種着一株綠色的藤蔓植物......這種精緻給人的感覺，哪裡是在山裡，簡直就是在私家花園、居家陽台，甚至像是在電腦裡製作。
精緻成了香港人的一種生存方式。生活、工作、運動、休閒，包括社會交往，都被精緻地安排和規範着。無以數計的行業社團、同鄉會、興趣組織，一個一個人脈小圈子，織成立體的網。每個人都在這張網中擁有一個坐標點，不然他就會感到不踏實，似乎不是真實地存在。一個坐標點連接的網線越密，滲入的圈子越多，它所代表的那個人就越有社會地位。一個人坐標點的連線逐漸減少，則預示着他的交往面逐漸縮小，與社會開始疏遠，人生的光譜也就日漸暗淡了。
初到香港，你可能會迷惑於街頭巷尾千奇百怪的標語傳單，好奇於報刊雜誌空穴來風的花絮傳聞，驚詫於廣播電視無所不用其極的批評論戰。吵吵嚷嚷，芝麻大的事也被媒體炒得不亦樂乎，一片亂七八糟。其實不然，吵歸吵，鬧歸鬧，事情該怎麼走還得怎麼走。矛盾中的和諧，紛亂中的秩序，這就是香港。
香港的精緻是張揚的，咄咄逼人的。在這樣的精緻面前，你很難想到還可以做出違反常規的事情，比如隨地躺一躺，任性地喊喊歌，光着腳丫子撒撒歡。在這樣的精緻面前，你會感受到一種無形的壓力，進而激發出一種近乎絕望的拚勁兒。要麼躋身其間，要麼被淘汰出局。在這裡，你無從散淡，閒雲野鶴沒有棲身之所。叛逆的衝動有時會讓你不由得想變化點什麼，弄亂點什麼，破壞點什麼。然而，這樣的念頭也許剛剛冒上來，你又會不自覺地把它壓下去。因為你無從下手，或者沒有先下手就喪失了勇氣。你只得順從它，皈依它，在既定的軌道上按部就班地行進。
面對這種無孔不入的精緻，置身其間，我們除了稱奇之外，是不是也感覺到某種拘謹甚或海市蜃樓般的虛幻？在當今世界各種外力內力的撕扯下，這精緻的盆栽，將何以自處，魅力依然？夕陽西下，又一次來到太平山頂看落霞。海闊天遠處，鷗鷺如剪影飛過。諸般記憶漫上心頭，眼角竟濕潤了。天邊飄飛的雲彩，依稀化作涅槃的鳳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