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吳翼民
近年來,各地恢復古鎮和老街成風,是無可厚非之事,原本就是古鎮和老街,後來變得不古不老、不倫不類了,為發展旅遊、增加城市的歷史文化感而修復,也是必要的。但最近有人一針見血調侃說,每個城市都必有一條老街,老街上無非從義烏小商品市場弄些東西賣賣,必有炸臭豆腐和烤魷魚串的,熏得到處是臭豆腐和魷魚味道......說得很形象,我去過許多城市的老街,確無例外者。這就表明,我們的老街及古鎮千人一面、缺少自己的特色。再往細處看,有的古鎮和老街連修舊如舊也沒有做到呢,比方說,那裡的商舖店家還用傳統的排門板否?我見到許多店舖都用上了現代化的捲簾門哩。
商舖店家用排門板是古鎮和老街的基本風貌,倘若一裝捲簾門,傳統盡丟,風味盡失也。或許有人會說,這是與時俱進之舉,也是防盜防偷之需。我說,從前的排門板難道防不得偷盜?要知道,排門板時代倒也沒聽說發生多少偷盜案件,至少我父親早年經營的布店和後來經營的麵店從來沒有發生過。誠然,那時生活水準普遍較低,人的慾望也有限,更沒有人口的大流動,幾近夜不閉戶的佳境呢。
我認同並喜歡從前的排門板,會在所去的古鎮和老街尋尋覓覓,凡看到依然用排門板者,無論是新做的還是樣子比較陳舊者,都會駐足觀望,尤其看到那些門板上還大寫荍レC的數字--壹、貳、漶B肆......更是凝視良久,從前的歲月會如排門板般一塊塊排列茬s翩而來......
從前的店家包括有的住家都用排門板來當作門戶的,少則十幾塊,多則二十餘,早晨卸板,晚間裝板,井然有序,日復一日。裝板和卸板須契合上下的木槽排列有序,不可弄錯顛倒,弄錯的話,門板便不齊整,難看亦不安全。所以每塊門板都編號寫字,務必要大寫的數字,否則風吹雨打會剝蝕。
我幼時去父親先期經營的布店和後來經營的麵店,經常會對茠貜O認那些大寫的數字,因為父親說,將來長大了做生意,必須要用這些大寫數字。那時我也嘗試茈h掮挪這些門板,被父親喝止了,父親說那些門板挺重的,須成年人才可裝卸,再說,這是夥計的活,夥計熟門熟路,裝卸自如。後來我悟出,父親不讓我動排門板,是希望我長大後做大先生而不做夥計呢。我也看到,夥計裝卸門板確實順溜。父親偶爾也裝卸過,卻是慢手慢腳,顯得很笨重,父親個子瘦弱,品性斯文,雖處盛年,也很難侍候這些笨重的排門板。殊不料沒幾年,父親就經常和排門板打起了交道--
沒幾年工夫,父親經營的麵店被合營進了一家飯店,父親有些文化水兒,也精於算盤,便當起了會計。按說做會計既太平也體面,但日子不長,在那眾所周知的運動中,耿直的父親因言得咎,雖然仍執會計之職,也得參加體力勞動了,譬如值夜班和裝卸排門板。值夜班和裝卸排門板是緊密相關聯的,要值夜班,就必得裝卸排門板,晚上飯店打烊了,就得由值班者裝起排門板,早晨飯店開門了,也得由值夜班者卸下排門板。我們全家都擔心父親能不能勝任這份差事,祖母和母親每天都叮囑他千萬要小心,別讓排門板砸了腦袋和腳踝,父親總是微微一笑,讓她們放心,果然,他由力不從心、不熟練漸漸趨向勝任且熟練了。我偶爾去看過他裝排門板,那門板在他手裡雖然仍顯得笨重,卻畢竟裝得順手,當安裝最後一塊排門板,我按蚍あr一一讀去,他臉上會顯露出成就的笑容,由衷說,勞動改造思想是必要的,小小一排排門板對改造人的思想也大有好處呢。看到父親的笑容,我也覺得滿心歡喜。
誰知,父親因言得咎還在持續發酵,數年後,他被貶到了一家大餅店工作了。由於離家近,他主動承擔每天早晨由他開門營業,也就是說,卸排門板的活兒依然難以擺脫,而這個時候,才五十幾歲的他已然滿頭白髮,身體也佝僂了起來。母親說,是不是跟領導說說,開門卸板的事兒請年輕些的人來操持?父親攤攤手說,店裡多的是女人,他算男子漢啦,沒事兒,他能幹這活兒,這活兒改造人的思想。於是他每天凌晨三四點鐘就起床出門了,經常大冬天西北風呼嘯,他毅然從熱呼呼的被窩裡出來,躡手躡腳下樓出門上班。我總是聽茈L的樓梯聲和開門聲,心裡說不出的難受,只默默祈願他每天都平平安安,這時,我最詛咒的就是那一塊塊的排門板。
排門板是該詛咒啊,果然那一天清晨,父親一拐一拐回來了,臉上青紫,腳上紅腫,說是被排門板倒下砸了個正荂A同事要送他去醫院,他堅持工作,實在捱不下去,才離崗回家。也許正是那次種下的病根,不多久,他腦溢血病倒,從此才徹底告別了排門板。
排門板雖曾砸痛過父親和我們全家的神經,但我依然情牽茈式A因為它排列有序、中規中矩、守護蚋簧仵a園和傳統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