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是2009年地震後第二年，在震中映秀所拍攝，映秀的一位年輕母親抱着新出生的孩子，走過一片地震廢墟。 作者提供趙鵬飛
一年365天，每一天都有生有死，有紛爭有共識，每一天都是紀念日。區別之處只在於知曉的人的多和少。
我特別不喜歡紀念日。真正掛心的人在乎的事，不必用一個日子去標記。心裡裝的東西再多，也始終會為在意的人和事安置一個溫柔的角落。譬如自從長大離家之後，再也沒有人會像生下你的父母那樣，掛心你是否餐餐溫熱頓頓舒心，在乎你頭痛腦熱是否有湯藥在側。於是，對於那些在雨中給過我傘的人，病中為我熱湯熱飯的人，我存着隨時湧泉的心。血脈之外的給予，是複雜人性所做的向善抉擇，需要用感激來鼓勵。
汶川地震過去10年了，坍塌的廢墟上長出了新的村鎮，垮掉的山體又復新綠，一切都像未發生過。一切又像剛剛發生，被災難瞬間拿去的數萬生命，給無數個家庭和更多倖存的人，留下永不可能癒合的傷口。我聽過一個聞之落淚的故事。陽光帥氣的男生，努力上進，但始終不戀愛不結婚。朋友問他為何，他微笑着說，10年前，女朋友在地震遇難前給他發了一條短信，只有一句話：如果我活下來了，你娶我好不好......
我的職業是需要去無限逼近真相的記者，我從未想過要辨別這個故事的真偽。在那一場突然其來的地震中，人心的強大和怯懦，人性的光輝和陰暗，被空前放大，相互糾纏又勾連雜糅，靠得太近反倒不易辨清。人類的災難史和繁衍史一樣綿長厚重。我不唯心，我相信自然自有自然的法則。巨大災難造成的每一次創傷，寫在史書上是短短的幾行，放在當事人漫長的人生際遇裡，缺憾自始至終如影隨形。
我常常會想起，因為有了劉延東保媒，失去丈夫的劉賢惠才徵得女兒諒解，得以嫁給默默照顧她的鰥夫王孝萬。已經年過花甲的他們，是否在吉娜羌寨裡白頭相伴含飴弄孫？我也常常會想起，決計守着對遇難女兒黃玉婷的思念，而不打算重生一個孩子的黃氏夫妻，是如何在映秀鎮的杞木林，度過第一個煎熬人心的十年？還有曾鄭重地告訴我，即便只剩下她一個人，她也要替她們一家好好活下去的孫大姐，是不是堅韌如昔？還有在我情緒失控時，緊緊握住我雙手的那個中年男子，是否已經從失去獨子的傷痛裡走了出來？
地震時，什邡婦幼保健院坍塌，眾多待娩的產婦流落街頭。隔牆而居的羅漢寺主持素全法師，帶領僧眾、香客敞開寺門，為產婦們提供了棲身之處。此後的兩個多月，108個孩子陸續在寺裡誕生。接受我的採訪時，素全法師講了一件事情給我聽。震後不久，他到什邡洛水鎮的「萬人坑」，去為安葬在那裡的地震亡靈超度。旁邊的電線杆上，貼了一張遇難者名單，他細細數了一遍，頗為巧合的是，名單上正好有108個孩子。
法師說，何為生滅，此生此滅，上蒼是用這樣特殊的方式傳遞給我們一個好好活下去的信念。
法師慈悲。我亦感同身受。記住悲傷不是要悲苦地活着，是為了要活得更像自己。汶川地震就是我們生命中的一個疤，十年了，再過十年，這道疤痕也不會消失。它時刻給予的提示，比經典裡的金句來得更為深刻。
十年之約，我未能如願赴約。去赴約的朋友，在映秀拍了張照片發給我。照片裡芳草萋萋，花開爛漫，不遠處，山翠雲低薄霧半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