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仲鳴
近日在書肆,又購得《陶庵夢憶》新版(西安:三秦出版社,2018年)。若論明季散文,張岱這部著作,每隔一段時候,即有新版本刊印,足證購者不絕。區區書櫥,亦有各出版社所出者,閒時抽一讀之,快意無限。正如黃裳所言:
「暑中無事,遽日讀《夢憶》數首,惟恐其盡也。描摹物情,曲盡其致。筆端有鬼,能攫人物之精靈,牽一髮則全身動矣,向未見有如此手段者。」
書中多篇,三讀四讀而俱不疲不厭,真使人慨歎張岱筆端確有鬼,攫我精靈,如〈揚州瘦馬〉一篇,短短六百餘字,已將揚州人肉市場刻畫入微,用字之精簡,尤為一絕,且看以下這一段,便知我所言非虛:
「其餘尾其後,接踵伺之。至瘦馬家,坐定,進茶,牙婆扶瘦馬出,曰:『姑娘拜客。』下拜。曰:『姑娘往上走。』走。曰:『姑娘轉身。』轉身向明立,臉出。曰:『姑娘借手睄睄。』盡褫其袂,手出、臂出、膚亦出。曰:『姑娘睄相公。』轉眼偷覷,眼出。曰:『姑娘幾歲了?』曰幾歲,聲出。曰:『姑娘再走走。』以手拉其裙,趾出。然看趾有法,凡出門裙幅先響者必大;高繫其裙,人未出而趾先出者必小。曰:『姑娘請回。』一人進,一人又出。看一家必五六人,咸如之。」
這種語言藝術的魅力,早年讀了,印象殊深。張岱沒有濃詞艷調,平淡自然,乾淨精準,將人肉市場描繪得入木三分。無論寫市況世情,寫景風物,寫飲寫食,都有他的獨到之處。除〈揚州瘦馬〉外,尚有一篇〈定海水操〉,比喻殊佳:
「健兒瞭望,猿蹲桅斗,哨見敵船,從斗上擲身騰空溺水,破浪沖濤,頃刻到岸,走報中軍,又趵躍入水,輕如魚鳧。」
僅此一端,可見張岱經營文字的功力,苦心躊辭,力求生動而不失自然。黃裳將張岱喻為明代的出色記者,確然。《陶庵夢憶》的文字,是速寫、通訊、記事,都是言簡而意賅,讀之再三,莫不擊節讚歎!記者除觀察入微外,還需要文字基本功,沒有這基本功,雖有豐富的資料、感情,也不會寫出如此精彩的特寫文章出來。
除《陶庵夢憶》外,張岱還有一「夢」:《西湖夢尋》。這兩部書,是張岱身為明代遺民,目睹國破家亡,追思昔日風光之作。改朝換代的滄桑感,盡見二書。雖云是「夢」,卻是他的所見所思,摹景記人,逼真肖似。雖有悲涼之意,文字卻自然平淡,哀而不傷不露,故而耐讀。
《陶庵夢憶》是張岱的個人生活史,《西湖夢尋》是他記憶中的地方史。朝代更迭,他只能在夢中追尋、化而文字而已。
張岱之文,數百載之後,仍是一絕。譽之為明代出色記者,實不為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