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 翔
中國古代,遭朝廷貶黜官員主要有三個去處:新疆、東北和海南。海南這個地僻路遠的荒涼海島,更成歷代貶官的傷心地。
歷史上流放海南的貶官數不盡數,最早一批是唐朝的王義芳和吳賢秀;宋代四位抗金主戰派領袖李綱、李光、趙鼎、胡銓也相繼被貶海南;17歲的元代親王圖貼睦爾也因宮廷內鬥被貶海南,幸運的是他最終重返大都(北京)成了元文帝......被貶海南最著名的人物當是大文豪蘇軾和名臣胡銓了。
當過翰林學士和多地知府、官至禮部尚書的蘇軾勤政廉潔深得民心,更是聲名顯赫的北宋文壇領袖、詩書畫大家。但好人無好報,因正直剛毅、政見不同先後遭奸臣陷害,被貶湖北黃州、廣東惠州,不服輸的蘇東坡於是寫了首諷刺詩,宋紹聖四年(1097)再次被發配海南島昌化(今儋州)。蘇東坡在儋州三年,其間與臨高也多有交集,雖時間不長,對此地文化振興卻大有作用,至今被人津津樂道,成為「貶官文化」中一個亮點,留下「東坡不幸臨高幸」的光輝篇章。
年屆六旬的蘇軾登陸海南島後去儋州,必經臨高。水路山路,蜿蜒崎嶇,這段漫漫旅程也夠他受的。某日忽遇疾風暴雨,蘇大學士寄宿在臨高驛站,難免想起過往歲月,心中自是五味雜陳情何以堪。文瀾江映照過他疲憊悲壯的身影,也濺起他挑戰命運的一腔豪情。臨高城西南的蘇來村,更在他的生命中留下難忘一頁。
今年正月二十,筆者來到位於波蓮鎮的蘇來村,陪同者將我領到村頭,但見草叢中有一眼廢棄多年的古井,一位路過的老農對我說,八百多年前蘇東坡曾在此停留餵馬。我見古井邊長滿雜草,井壁長滿綠苔,但井水尚算清冽。旁邊還有兩塊水槽狀的斑駁石頭,年代久遠了。老農說:「當年東坡先生來蘇來村正逢乾旱缺水季節,村民們不僅給他舀水喝,還幫他把馬匹飲足水、吃飽料,更騰出村中最好的房子供他休息,給他送來最好的吃食,幾位知書達理的鄉賢還隨口念出東坡的詩句來呢!」鄉民的淳樸給蘇軾留下極好印象,令他感激不盡,詠出「世上還是好人多!」的讚歎。以至他離開海南後,還常對子孫講起蘇來村的經歷,讓他們有機會再去蘇來村看看。老農說,這口老井早已不用,這個餵馬水槽人們捨不得丟掉,一直保留至今。
我們來到村文化中心,但見牆頭一塊黑色大理石上,赫然用金字鐫刻蚅洩F坡詩作《端硯銘》。銘文為8句32字四言韻語:「與墨為入,玉靈之食。與水為出,陰鑒之液。懿矣茲石,君子之側。匪以玩物,維以觀德。」前四句讚頌石硯之品質,後四句由硯轉向人的品格,意謂端硯雖精貴,卻不可玩物喪志,將其美好質地化作高尚人品才好。兩位姑娘從屋裡出來,笑道:「這首《端硯銘》就是蘇軾先生在我們蘇來村寫的咯!」端硯,乃廣東端州所產一種歷史悠久的名貴石硯,它外觀精美、品質堅潤,磨出的墨汁香艷生輝,古人看重文房四寶,端硯堪稱珍貴尤物。唐詩人李賀就有「端州硯工巧如神,踏天磨刀割紫雲」之句。詩中「陰鑒」一詞,是說用端硯磨出的墨汁可寫出警世濟時佳作。在蘇軾看來,端硯並非觀賞把玩之物,要用它撰寫春風大雅、秋水文章才好。我想:當時蘇先生身處逆境,一路顛簸流放到荒涼海島,居然要為端硯寫詩點讚、表明心跡,其精神之高潔可見一斑了。想必當晚有村民正在欣賞癡迷這方名硯,東坡居士才有感而發寫出這首勵志篇吧!
蘇來村是當年蘇軾在臨高落腳處之一。顧名思義,「蘇來村」之稱即蘇東坡來過而得名。這年六月一日,被貶的蘇軾在廣東雷州與胞弟蘇轍依依惜別,帶茖鄐l蘇過從徐聞縣海安港乘船渡海,歷經風浪,至海南澄邁老城登岸,驚魂未定的大文豪受到當地鄉賢張景溫、黃宣義等名士接待,在瓊州府逗留十餘天,然後動身趕往貶謫地儋州昌化軍(今儋州市中和鎮)。身為貶官,是沒有官家車馬伺候的,全靠一匹瘦弱老馬和一雙腳,此時蘇軾已經62歲,長途跋涉,艱難可想而知。
蘇軾在臨高行走多日,某個夜晚,似夢非夢中突發靈感,寫下《行瓊儋間》一詩:「四州環一島,百洞蟠其中。我行西北隅,如度月半弓。登高望中原,但見積水空。此生當安歸,四顧真途窮。眇觀大瀛海,坐詠談天翁。茫茫太倉中,一米誰雌雄......夢雲忽變色,笑電亦改容。應怪東坡老,顏衰語徒工。久矣此妙聲,不聞蓬萊宮。」瓊儋間就是臨高,大學士一路的艱辛與思慮盡在詩中,「我行西北隅,如度月半弓」指的也是臨高--臨高就位於瓊島西北隅,當時莫村(今臨高縣城)地形正是「半月彎弓」狀。
懸掛有《端硯銘》的村文化室旁,就是「蘇來小學」,幾名教師正在上課,孩子們聽得也很認真。校長介紹,從「文革」後恢復高考至今,該村已有十多個孩子考上大學,有的還讀了研究生。「這都是蘇東坡精神呵護的文脈啊!」走近教室,正好傳來蘇軾名作「滄海何曾斷地脈,白袍端合破天荒。錦衣不日人爭看,始信東坡眼力長」的誦讀聲,令我心生敬意。
為了進一步探究蘇軾與臨高的淵源,筆者請教著名學者、「臨高學」研究權威葉顯恩教授。葉老說,臨高先民住在南渡江流域和海南島西北部,包括臨高、儋州、文昌、海口、瓊山、澄邁等地,「南渡江」三字即是以臨高話命名的,這三字發音與臨高話「河水」一詞同音。葉教授指出,《臨高志》上記載「東坡謫儋,寓臨高,銘其端石硯曰:與墨為入,玉靈之食。與水為出,陰鑒之液。懿矣茲石,君子之側。匪以玩物,維以觀德。」可以肯定,蘇軾不只途經臨高,他與臨高結下了不解之緣。
「如今東坡那塊寶貴的端石硯尚在,」葉先生道:「按常理,一個疲於奔命的落難貶官旅途中不可能有閒情雅致的,蘇東坡卻能『把玩端硯』而賦詩,足見他『寓臨高』時心境是從容的、輕鬆的,也說明他在臨高結識了志同道合的朋友或頗具造詣的後生,臨高成了他念念不忘的地方。」葉教授說,蘇軾在儋州呆了三年,臨高緊鄰儋州,臨高的朋友會常去儋州拜訪蘇大學士,蘇軾也可能幾度往返臨高的。
我道,歲月如煙,蘇軾與臨高的交集,雖然留下資訊不多,卻令人銘記和遐想,誠如東坡詩所云「人生到處知何似,恰似飛鴻踏雪泥」。正是他巨大的知名度和凝聚力,在臨高和整個海南產生巨大影響,使臨高也大興「儒雅之風」,讓「孤懸海外」的海島日益擺脫「蠻荒」之氣。據記載,臨高明清時代科考成績驕人,誕生過進士、舉人二百餘名,人文興旺,被中原賢達讚為「海濱鄒魯」哩。進入新時代,臨高更博得「中華詩詞之鄉」、「全國民間藝術之鄉」美名,這一切,有形無形中都與蘇東坡不無關聯哦!詩云--
蘇來村裡吟端硯,
貶謫之身志無前。
文瀾江水流千古,
長記大師勵志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