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鄰
一個人堅持記日記,不外乎三種情況:一種是專門寫來給人看的,通篇是對自己的粉飾和標榜,以博取道德名聲。一種是日記體的創作,或格物致知的隨筆,或人生閱歷的感悟,目的是教化他人,所以也是要讓人看的。還有一種是只寫給自己的,主要用於反省自己的言行,思考得失,以達自警自勵之效。後一種情況,大概是受儒家學說「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思想的影響,想做一個完人。
蔣介石的日記,想來應該算是第三種。他的日記講大道理不多,用語輕率尖刻,不怕揭自己的短,不諱疾忌醫,且從不示人,看不出任何追求世俗名聲的跡象。他在日記中幾乎罵遍了部屬,對自己好色易怒等私德上的虧欠,也時有檢討,如「見艷心動,記大過一次」。對治國理政上的缺失,更是毫不留情地解剖:
「一生短處缺點與病源:甲、用人未及科學方法並無綿密計劃;乙、用人專用其才而不計其德,不能察言知言;丙、缺乏匯聚功能,部屬中自生矛盾與衝突;丁、本人衝動性大,繼續性少,手令多而變更性繁,此乃思慮不周,行動輕率之過也。戊、感情常勝於理智。已、不注重提綱挈領,細事操勞過多。庚、長於應變,短於處常,用人行政皆於臨急關心。」「自遷台以來,澈底反省研究,自覺缺失最大者為學無根柢,教不科學,尤其對於用人無方,行政無法,為敗亡之由。」「所造罪孽,不能怨天尤人。」
更耐人尋味的是,蔣介石1949年6月18日的日記:「中共已於十五日在北平召開新政治協商會議,且將改國號國徽,聞之悲樂交感。悲者,共產黨到底席捲了大陸,還要建國;喜者,毛澤東竟然要捨中華民國國號另取國名,如此一來國民黨政府就算退居小島也還是正統。」
都到這般境地了!一邊是奪取全國政權的毛澤東,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把眼前的勝利只看作萬里長征走完第一步,視改天換地為己任,人間正道是滄桑。一邊是偏安小島的蔣介石,還在那裡患得患失,計較自己的政權正統不正統。
綜合起來分析,蔣介石的日記,真實度是比較高的。當然真實並不等於正確,更不等於全面。蔣介石個人的真實,也不等於歷史的真實。
想想蔣介石這一生,在軍閥大混戰的時局中,拉攏分化,威逼利誘,縱橫捭闔,如魚得水。就是與宋美齡的婚姻,對蔣經國的培養,也都是成功的。然而,一個一個小成功,最終積累成一個大失敗。失敗在於根本,不在於表象。換言之,蔣介石的失敗,不是因為他不努力,不夠聰明,缺乏手腕,而是由於他承擔的歷史角色。作為舊秩序的維護者,他只能修修補補,不能推倒重來。即便把一切做到極致,也改變不了世道的命運。舊秩序的維護者,必然也是舊社會的殉道者。
對此,蔣介石本人也是有所認識的。他在1957年2月9日的日記中,曾這樣反省自己:「近來反省以往經歷,甚覺三十八年(引者註:民國38年,即1949年)以前之軍事、政治、外交、經濟、社會、黨務、人事,皆如盲人夜行,任憑個人之自足聰明,而不知其政治軍事之基本何在,故最後卒遭恥辱之失敗。」
天道無常歎蔣公
從來成敗論英雄
連橫合縱偏安盡
誘利施威轉瞬空
枉娶伊人為國婦
徒勞虎子繼龍宗
少年理想今何在
一片濛濛細雨中
據記載,蔣介石去世當晚,台北上空,雷電交加,大雨傾盆。草山別墅裡的一代梟雄,在狂風暴雨聲中結束了自己88年跌宕起伏的人生。而在生命垂危之際,他的最後遺囑是:「我死後,將靈柩暫厝慈湖,那兒風景好,很像我們奉化老家。」然後,閉上眼睛,再也不說話了。
此時此刻,蔣介石是不是在強烈地思念自己的家鄉-奉化溪口呢?那古木參天、危崖聳立的武嶺,那流水旋洄、游魚可數的剡溪......有生之年是回不去了,死後也要回去,在祖墳入土為安!
一份入葬祖墳的念想,導致蔣氏父子的靈柩迄今仍暫厝慈湖,不得安葬。在這件事情上,蔣介石再次表現出了對宗法傳統的固守,或者說對正統的偏執。這種固守和偏執,也許從他而立之年給自己取名「中正」時,就注定了。
誰曾想,時過境遷,連「總統」府前的中正廣場,也被陳水扁政府改作了自由廣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