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鵬情萬里:吃春(七)

2020-04-08

趙鵬飛

早起順蚨港晨跑,細雨微濛,兩岸樓宇影影綽綽,一半隱在水霧裡,一半籠在升騰在半空的水氣裡。途經中山紀念公園大草坪,鮮綠青翠,春色欲燃。環繞荅顝W的一圈杜鵑,開得水粉畫一樣。紫紅色濃烈渾厚,淡粉色薄施胭脂,純白色最襯清明。想是受了張愛玲對白玉蘭的憎惡,我一向不大喜歡開白花的草木。草坪最中央立茠漁]中山先生銅像,挺拔、堅定,只是被這煙雨濕冷,鍍上了一圈肅穆。

在北方,頂茞蚗衈菄漪K雨,這樣大一片水潤草豐之地,貓一上午腰,可以撿上一小竹籃地軟了。地軟是西北的叫法,東北人稱其為地木耳。它確實有些許像泡發之後的木耳。木耳是黑褐色,地軟是灰綠色,朵頭也只有拇指大小,拾在手裡略微有些發黏。我更喜歡西北話略帶兒化的叫法,地軟兒。

地軟兒學名普通念珠藻,多生長在山丘或平原上的草地、田埂,以及近水堤岸上。天干時,隱匿在草根沙土下,遍尋不見。春夏之間,天落雨,得水便長,一小朵一小朵,浮在貼地的草根上,俯拾皆是,就是特別費人工。一般只有閒居家中的老婦人,或是特別好這一口的小媳婦,方能耐得住潑煩。戴茪瘝薄A頭也不抬,蹲在河岸邊撿上整整一晌,才夠一家子過一次嘴癮。我也是小的時候,偶然嚐過一次涼拌地軟,就再難放下。每逢春天落雨,不等唸叨,外婆早穿蚖Z草蓑衣夾茪瘝薄A打扮成漁婆的樣子出門拾地軟兒去了。

終南山下,渭水潺潺。得渭水浸潤,關中平原從古至今,就是一塊豐腴之地。河道水網交錯之處,散落茧L數個小村莊,雖不似江南水鄉,亭台樓閣粉牆黛瓦,卻也大都是房舍平整一戶一院。青磚門樓,黃土夯牆,屋前垂柳,屋後梧桐,住茞n利,養就的人也大都粗獷性直。拾地軟兒這等需要下水磨功夫的事,通常被稱是細活兒。在西北,作細活兒的,一般只有會雕花的木匠、會繪花草蟲魚人物故事的畫匠、會編筐織席的篾匠。這幾個行當,光是心靈手巧還不夠,還得性子穩坐得住。拾地軟兒不止拾的時候,費神費力費心,拾回來了,還得再賠上一倍的精力去拾掇乾淨。拾地軟時再仔細,總會混入枯草屑,地軟兒本性又黏手,要把枯葉、細碎的草根悉數擇乾淨,不亞於給燕窩挑毛。

等統統拾掇乾淨了,最直接的烹調手法,是涼拌和雞蛋炒。薑b蒜切末,滴入陳醋,少許鹽,一勺辣子麵,潑上一勺滾油,拌勻,異常的清新爽口。雞蛋液攪勻,撒少許鹽,中火入鍋炒散後,倒入地軟兒拌勻即刻盛出,清香撲鼻,嚼起來唇齒生香。還有一種做法, 就是配上豆腐和紅薯粉條,做成地軟兒餡素包子。無論怎麼料理,地軟兒若是沒有盡心捯飭乾淨,吃的時候沙了舌頭,前面下的所有苦工都算是白費。也因此,四鄰之間有一條不曾宣諸於口的規矩,但凡飯時端虒J串門,看到人家桌上有一碟涼拌地軟兒,或是地軟兒炒雞蛋,主人家再熱情相邀,知禮識趣兒的,都不會伸筷子。倒不是地軟兒多金貴,只是感念當家主婦為滿足家人口腹之慾,所費的一番苦心。

外婆故去十年有餘,再不曾嚐過地軟兒的滋味。偶跟髮小聊起幼年趣事,她也幾度索要地址,想寄些自曬的地軟兒乾給我,感激之餘再三婉拒了。舌尖上留存的溫暖,猶如塵封玄冰之下的密函。我怕重啟之後,瞬時風化成塵,再無蹤跡可尋。唯有將這味牽念,永久停留,常念常新,常新常念。

又到春雨霏霏,遙想渭水之濱,蘆蒿新生,蒲草茫茫。雨霧中,一襲蓑衣、肋下夾一頂斗笠的身影,宛若瘦竹,淡若水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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