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國濤
聶紺弩（1903—1986）是上世紀30年代深受魯迅影響的青年文學家，在上海參加左聯，與魯迅有交往。現收《聶紺弩舊體詩全編》（山西人民出版社，2009）裡的《枕頭（二首）》，是1935年所作，諷獄中田漢。據聶說，曾呈魯迅先生閱過，魯迅提出過批評意見。可以說，聶氏從魯迅處得詩教，由來久矣。我手頭有一冊1979年上海書店複印的《魯迅先生紀念集》，是很厚的一本書。初版於1937年。在那本書的總目前，有《獻詞》一首，新詩，七十五行。開頭三行是：「一個高大的背影倒了，//在無花的薔薇的路上—//那走在前頭的……」這裡，「無花的薔薇」顯係由魯迅雜文題《無花的薔薇》（《華蓋集續編》）引來。似乎那時候聶紺弩就開始用魯迅文裡的詞語寫入自己的詩裡。後來還是這樣。不過後來聶寫的是舊體詩了。但還是這個用法。比如1963年，他又寫《魯迅先生忌日以野草中語意為詩，得九首》，到1981年，魯迅誕辰百周年，出版《魯迅誕辰百年紀念集》，其中又收他的《為魯迅先生百歲誕辰而歌（二十二首）》。不過到這個時候，聶紺弩已是飽經人世滄桑的老人，他寫的不只是魯迅的戰鬥性——無花的薔薇，只有刺，刺向舊社會；而是寫進自己的萬千感慨。這時的舊體詩更厚重更沉鬱，也更感人了。
一，魯迅的詩句詩意，永遠在他的心靈深處，隨時迸發出來。《哭周總理》開頭是「於無聲處響驚雷，天下嗚呼慟哭誰？」，首句明顯是由魯迅1934年的《無題》的末句「於無聲處聽驚雷」轉來。據專家研究，聶詩以「哭」為題的僅此一首。情感的極度積聚，就採用了魯迅式的表達。《挽雪峰（二首）》開頭就是：「狂熱浩歌中中寒，復於天上見深淵」，這是極端悲憤之句，也是來自魯迅《野草》的句子，不過把散文詩化為舊體，化得也真巧妙。這裡故意把「中、中」二字連用，一平一仄，有刻骨銘心之痛。原句出於《墓碣文》，請看：「於浩歌狂熱之際中寒；於天上看見深淵」。用來說馮雪峰的一生，其悲劇性不也正是如此嗎？或者在聶氏看來已是如此了。再說一首， 是《記夢（用「慣於長夜」韻）》，那當然就是魯迅《為了忘卻的記念》裡的詩韻（慣於長夜過春時）。開句云：「知是秋時是夏時，風方片片雨絲絲。普天下士驕紅日，八五O場拔白旗。」那身世之感，無限的痛苦，壓得讀者難以忍受。這說明，用魯迅詩韻，其實也用了那種沉鬱、厚重的情緒。
二，在這個《全編》裡，除了《為魯迅先生百歲誕辰而歌（二十二首）》以外，還有《魯迅先生忌日以野草中語意為詩，得九首》裡的三首。這樣算來，共有二十五首詩是以魯迅小說人物，或以《野草》某篇為主旨寫成的舊體詩，多是七律，有兩首七絕、兩首七古。這裡面有評說，有感歎，有自己的另闢蹊徑的詩句。第一首題《魯迅全集》，結句云「人書定壽五千年」。他把魯迅的全集稱為「人」書。這是這首詩裡第二次出現「人」字，前有句「有字皆從人著想」。我想這不是偶然的吧。《題〈狂人日記〉》不只是談這一篇小說，其中云：「祥單二嫂誰更苦？阿Q小D乏一雙。閏土又生小閏土，孔乙己酒債終未償。瑜兒頸血痊病否？連殳、緯甫寂寞亡。」這真是「我手寫我口」了，極端口語化。在《塵中望且介亭不見》一首裡，「且介亭高空自聳，塵昏眼瞀望徒勞」。編者按語裡說，這句「有意無意回答了魯迅先生若活到今天會怎麼樣這個問題」。但我覺得它只是說魯迅之博大深沉，不可企及；它遠沒有說到新世紀開始以後才提出的問題，即「魯迅活到今天會怎麼樣」。這也是應當說清的。
三，魯迅以「打油」手法冷刺世事，同時也增加舊體詩的人間趣味。聶詩於此亦頗得之。1932年魯迅為柳亞子書條幅的題詞裡的話：「達夫賞飯，閒人打油。」所謂「打油」，以俚詞入詩之謂也。魯迅詩裡實多有之。就是這八個字，也都對得工穩。很容易看出，聶詩頗得這種神氣。在《無題》（五律）中，末二句是：「打油成八句，磅水搵三流。」末一句是廣東話，「磅」是討，「水」是錢。而「三流」是當時當報社編輯的胡希明的筆名。這意思是，寫成一首詩，向胡希明要稿費去。有趣。而《反省時作（六首）》裡「望美人兮長頸鹿，思君子也細腰蜂。盤盤棋打鴛鴦劫，出出戲裝宇宙瘋。」這兩聯，頭二句是說盼望有明智的人出來為我澄清問題，盼得頸子都長了（如長頸鹿），腰都細了（如細腰蜂）。「長頸鹿」對「細腰蜂」，工穩而俏皮。後兩句，鴛鴦劫是圍棋裡打來打去，不得結果的「劫」。那也就是指在交待問題時的扯皮，永遠說不清道不明，或已經明無可明而故作不明。「宇宙瘋」當然原是那出演趙高女兒裝瘋的戲，原名《宇宙峰》。這裡以「瘋」代「峰」，說明當年那種「瘋」勁兒，沒完沒了的折磨人。是所謂「反省」時的生活也。這都是「打油」。滑稽，有點；可是，壓倒一切的不是痛苦無告嗎？如果簡易言之，真是那個「瘋」。前一例還輕鬆、有情趣。後一例是殘酷和迫害。
最後說一點：我以前沒有系統讀過聶紺弩舊體詩。現讀書前王蒙的序言裡說：「現在，中文圈子中聶的舊體詩是一座奇峰。從偉大中華歷史來看，這樣的詩篇也屬空前絕後。」我相信。後來的人誰還能把舊體詩寫到如此化境呢？但是聶氏苦讀古詩，吸收前人的詩意與詩藝也是不能不談的。關於從魯迅汲取的營養，不是也可一談嗎？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