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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正民（Timothy Brook）
■王 政
正如《燕京舊俗記》所言，京城「得四時之正」。歲末京城，人心浮躁。抱貓羅漢從滬上遙寄卜正民（Timothy Brook）先生大作《明代的社會與國家》（The Chinese State in Ming Society）一書，在苦寒中頗得一番欣喜。
說心裡話，乍一看此書襯頁上葛兆光先生的評語「一副比小說還易產生聯想的明代社會畫卷」和其書導言「南昌墓地案」還以為是孔飛力(Kuhn Philip)路數的作品。但實際上並不其然。作者也坦言，是將研究中國明代的政治區劃、農業、文化傳播、佛教的四篇論文（作者命名為空間、田野、書籍和寺廟）整理出一個思路，再加以提煉，整合成一個「肉夾饃」式的黑玉斷續膏。
此書的最大亮點在於其結論：「國家在明代的發展是超前的，而在大陸的另一端，中世紀晚期歐洲的國家形成確實斷斷續續的、不平衡的；中國與歐洲絕對主義國家形成的特徵，要求我們有一種相對的觀點，因為即使過程也會有所不同；中國國家超前發展的同時，也伴隨着社會力量限制國家發展為絕對權威的頑強的能力，然而這種能力卻沒能建立起迫使國家重新協定其權威的社團結構。」
眾所周知，海外對明史的研究熱於冷戰時期，正如對宋史的研究起於二戰。海外漢學一直不認為明代是個State，而是個Dynasty或者Government。卜正民的「扳回」的確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但從作者導言和結論「明史研究中的國家」來看，這個結論在邏輯上並不穩定。
首先，作者也承認不管是馬克思還是魏特夫、韋伯等人都是在一定範疇（基本概念）下討論「國家－社會」的關係。承認社會大於國家是一般的通識。作者也承認黑格爾對東方的了解闕如。但了解闕如並不等於不敢說話。口稱「中國人除了皇帝都是奴才」的黑大師的辯證法還是很厲害的。社會與國家的辯證關係有興趣的讀者可以去翻他的《歷史哲學》和《小邏輯》，也可以去看他私淑弟子的簡寫本《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在這一格局下進行再討論也只有立足與「二元中之一元」才有亮點。
其次，中國的State和西方的State在形態上是不同的。比如集權，比如與神權的關係等，這裡不多做討論了。另外，作者似乎很希望中國在明代社會出現有能夠制衡皇權的「社團機構」的出現。這個反史實的道德判斷似乎忽略了東林黨的確存在過的事實判斷。如果說皇權是靠專制（其基本是國家機器）存在的話，中國的所謂「社團機構」歷來是靠作者所詳細描述的書籍、寺院等存活的。中國知識分子從來就不喜歡「君子群而不黨」，結黨是「可以做但不好說的事」。就連蔡元培當了北大校長後，也私下跟幾位學界大佬辦了個「進德會」，此黨的口號就是「東漢之黨人、南宋之道學、明季之東林」。
再次，此書的一大亮點是大量引用方志，可以說幾乎把明史中提到的方志人肉搜索了一個底朝天。作者也坦言，對正史的可靠性頗多懷疑。但這裡面也有個問題，就是過於依賴地方史志，會產生點大於面的弱點。因為地方史志的撰寫者大多是與當地官員關係非常密切的「地域學者」。從「長時段」的研究來看，這種史料利用是致命的。比如說，明代南方農業和稅收問題，以及作者所重視的縣治的變更和書籍（文化傳播，以及文化傳播背後的商業發展程度）都是越過短暫的元代統治，而發軔於南宋的偏安和朱明初期的經營。明代的「南北」概念並不是指南北朝，而是特指南京的正統和燕王朱棣。
本書（或者說本論文集）還有一大亮點，就是對國家禁書行為的社會網絡的反擊或者說化解。研究明代經濟的人對明代坊間的流通渠道都倍感驚奇。在強大的商業利益驅動下，在沒知識產權的時代，私寫作、翻刻、「二渠道」、民間收藏的一整套「產業鏈」異常強大。以至於到今天還流傳着暗藏劇毒的《金瓶梅》如何對嚴世蕃下毒的故事。有興趣的讀者也可以去翻翻王春瑜先生的著作和《金泥玉屑錄》。其實，國家對文字的控制在中國一直沒停止過，文字的力量Power，在中國就是一種Right，所以，民間的與官方的話語霸權爭奪戰就是一部中國歷史的翻案史。這樣說是有理由的。如果說《詩經》是官方力量對民間文字的入侵，那麼，民間私寫作、製作、藏書就是對官方力量的不屑和證偽。儘管這裡與西方的《聖經》解釋學史中分歧事件的處置有很大不同，但在「爭奪」和「懲罰」這一「態度」上是同構的。
作為一本史學著作，作者大量利用了社會學、文化學和研究成果，以至於使這本書有從細部到整體有很大的跳躍性。先不說國家—社會的範式如何去界定，本書的主題好像為「明代社會中的國家形態」更為靠譜。
明代是中國封建社會漢族統治最後一個時代，也是國家State和社會Society矛盾最激烈也是最清晰的Dynasty。不管溝口雄三還是孔飛力，不管是黃仁宇還是艾爾曼都把這個「時段」當作中國近代的開始是有理由的。也正如卜正民所判斷的那樣，明代的「一舉一動」，對其以後的中國的走向都會發生重大的影響。
同時，明代也是一個「故事」很多的Dynasty，但講好故事的人並不多。明史研究的「醇儒」不屑於幹的事並不等於不存在或沒有價值，但明史漢學研究的路數也擺脫不了「史華茲套路」，一般來說，故事講不好，道理也很難講清楚。講故事要求的是獨特、完整和有代表性。講道理靠的是縝密的邏輯和正向價值觀的力量。二者合則雙贏，離則兩亡。
《明代的社會與國家》
作者：卜正民（Timothy Brook）
譯者：陳時龍
出版：黃山書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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