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放大圖片
潘國森
（一）
香港人常有過於重視學歷之弊，容易誤以為凡有博士學位、教授頭銜之人都是飽學宿儒。例如廣府話向來將「風聲鶴唳」的唳讀如眼淚的淚「ley6（陽去聲）」（本文於廣府話注音，悉據王力《廣州話淺說》所用音標），父輩如是、祖輩亦如是。電視台請來年輕博士教人「正讀」，便聲稱人人皆錯，唯獨是他們一派讀唳字如美麗的麗「lae6（陽去聲）」才對。因為得到香港教育當局支持，再加上傳媒高層推波助瀾，市面上其他所有粵音字典的編著者都被斥為讀錯了字。這一夥大學老師又推動一種迷信字典的歪風，當然，拿一部字典照本宣科，就不怕招人物議。不過如此提倡查字典背後的動機，其實為了「罷黜百家，獨尊一人」，純以一家的著述為準，無視數十年來這個粵方言區其他學者的研究成果，非常霸道。
近日因為香港骨灰龕位短缺，民間怨聲載道，於是討論行業規管和開闢更多新龕位的事宜，便上了立法會的議事日程。立法會主席曾鈺成先生按常用字典的標音，「裁決」該讀龕如堪「hem1（陰平聲）」，一眾官員遂蕭規曹隨。但民間向來讀龕為庵「em1（陰平聲）」，此讀一般字書不載，卻是廣府人世代相傳，今日神龕（庵）變了「神堪」，礙耳之至！
實情是連「權威」字典亦會有錯。如《康熙字典》收字四萬多，雖然到了今天仍有相當參考價值，不過清人王引之早就指出字典錯誤多達二千餘條。大清聖祖皇帝欽命編纂的字書尚且如此，則此時此地由嗜利書商急就章推出應市的貨色，就更不堪聞問。字典難免有錯，錯漏特少的就算是好字典，這一點非得對年輕國文老師和廣大學生鄭重強調不可。
（二）
「門檻」一詞，近日成為香江「潮語」。事緣香港政制發展，出現所謂「提名門檻」之說，有人「有邊讀邊」，讀檻如鑑「gam3（陰去聲）」，當然不足為訓。檻當讀如艦「lam6（陽去聲）」。
今年七月有一位「高齡港人」歐寶材先生，致書立法會主席曾鈺成議員、退休校長司徒華先生、各電子傳媒及一些市面上熱門字書的編者，呼籲大家討論門檻一詞的正讀正寫。筆者間有撰文討論廣府話讀音，居然亦得長者垂詢，正好乘機談談探究方言詞讀音的「基本法」。
談錫永教授曾指出，方言研究第一個必須注意的重點是承認當前語言使用的事實。有很多人在用的詞彙和讀音，即使於大型字書不載，亦當尊重其存在。從這個學理出發，則一位以廣府話為母語的長者，即使一字不識，自身已經是廣府話口語詞彙讀音的活字典，至少比起年輕的白面書生更具權威。當然，研判一個字詞的正讀正寫，還得要多方面客觀考察。須知字典的編纂刊行，每每滯後於詞彙和語音的發展，這種情況在方言字詞更為突出明顯。
歐先生羅列一些字典對門檻的「檻」、及其同義詞門限的「限」所標的粵音，並提到他年輕時社會上通行的「門cam5（陽上聲）」，認為應該恢復使用這個日漸式微的口語詞。余生也晚，未及聽到五十年代老香港愛說的俗諺：「門cam5又高狗又大。」不過「門cam5」一詞，小時候倒也聽過不少。因為沒有人人都識的常用字可作注音之用，所以在此只用音標。不過聲母韻母皆同的常用字甚多，如參加的參「cam1（陰平聲）」、悲慘的慘「cam2（陰上聲）」、杉樹的杉「cam3（陰去聲）」和蠶絲的蠶「cam4（陽平聲）」等，粗通廣府話的讀者當可自擬「cam5」的音值。如「威委畏、維偉位」；「時史試、時市是」；那麼從「參慘杉、蠶……」，便可得出「cam5」音，否則到中文大學的「粵語審音配詞字庫」網站（http://humanum.arts.cuhk.edu.hk/Lexis/lexi-can/），亦可得聆真人發聲的錄音。
探究的第一步，當然是請教長者，家父家母都是「八十歲後」，雖然受教育不及「七十歲後」的歐先生多，但他們都可以證明當年人人都知「門cam5」是甚麼東西。正正與詞典中的門限、門檻同義。
然後要參考相關書面語的詞義。按文獻記載，「門限」立名的本意是指一座建築物的「內外之限」；而「檻」其中一個字義是欄干，「門檻」的本意當從此而來。
還要向年長一點的前輩文友請教。黃仲鳴教授是廣東台山人，他說只知門檻，卻甚少聽到家鄉長輩說「門cam5」，由此可見粵方言的各個分支在詞彙上常有細微差別。劉天賜兄是廣東番禺人，他說舊日廣州西關富戶的大宅必備「門cam5」，主要作防水之用。因為該區地勢低窪，雨季常見大水浸街，所以連門前地基亦要用不透水的石板。兩位前輩都說粵方言口語只說門檻而少用門限。當然「門cam5」並不限用於大門，廳門、房門都可以有「門cam5」，用作防水擋塵。這樣已包含了文化考察，又可以從側面說明為甚麼如筆者一般「年輕」的「香港仔」只聽過「門口又高狗又大」的說法。何解？「門cam5」是西關富戶大宅必備，但香港豪門多用西式建築，大宅正門既無「門cam5」，又何來「門cam5高」？於是「橘逾淮為枳」，這句俗諺非得改為「門口又高狗又大」不可。
（三）
社會學的專有名詞有所謂「貧窮門檻」，即是從proverty thresold翻譯過來，卻不信不達。原來thresold也是多義詞，其一中義為doorsill，那是整個門框結構最底的橫條，用木用石皆可，跟中式建築的門檻有細微差異。門檻主要用作遮攔，擋水擋客，不必屬於門框的一部分；doorsill則無阻礙防閑之意。Thresold 另一義為point of entering，可視為「入門點」、「達標點」。在不同科學領域的術語中，thresold常被譯作「閾值」，達到此值則閾門可開。「提名門檻」則由election thresold派生，此中的所謂「門檻」，實指當選所需的最低有效票數。所以「貧窮門檻」當為「貧窮線」，收入跌破此線即屬窮人，升逾此值則算脫貪成功。至於「當選門檻」實是「最低當選要求」。因此，筆者不大同意歐先生提議讀如「貧窮門cam5」、「提名門cam5」、「當選門cam5」等等，畢竟這樣構建出來的新詞其實詞不達意。
然而，歐先生不必為「門cam5」日漸消失而過於惋惜。近年香港地區的下水道管理日漸敗壞，以港島的上環和灣仔兩區為例，商戶都常為突如其來的水浸街而傷透腦筋。政府有關部門似乎束手無策，街坊唯有自求多福，製備簡陋的防水閘。這塊門前木板，就可以借用昔日中式建築的「門cam5」相稱。假如有朝一日，港府「渠路務系」終能治水，市面的「門cam5」都功成身退、鞠躬下台，那時歐先生再哀悼「門cam5」之死亦不為遲。至於「cam5」的正寫，初步傾向於「檻」，因為l聲母屬舌音，c聲母屬齒音，語音學上二者屬「鄰紐」關係，有轉讀的條件。若說「門cam5」是「門限」的音轉，則限字在廣府話是h聲母，屬牙音，似乎不會這樣轉讀。
如上淺見，難免「長氣」之譏，唯盼讀者見諒，但是作為探究方言詞讀音的拋磚引玉式示範，則屬於「最低要求」（即「門檻」在此地的今義）。大學老師拿了自己老師撰寫的字典便以權威自居，則小子無膽效尤。 （本文作者為粵語文化傳播協會主席、英國特許語言學會會員）
|
放大圖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