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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克夫(左)與吳公儀簽署「生死狀」比武,比賽最後以「不勝不負不和」的結果和氣收場。 網上圖片
──以金庸小說為例
文:香港城市大學中國文化中心 馮志弘
「新派武俠小說」,指1954年太極吳公儀、白鶴陳克夫在澳門比武以後,由梁羽生《龍虎鬥京華》,以及金庸《書劍恩仇錄》所開展的武俠小說的新寫法。那麼,「新派武俠小說」新在哪裡呢?這篇小文旨在通過金庸作品,指出新派武俠小說的若干新意,其中觀點,掛一漏萬,胡思亂想,多多包涵。
內功的發明
內功,是新派武俠小說所創造的一個觀念。在此之先,中國俠義文學只有「氣功」、「硬功」,沒有內功。至於唐代《聶隱娘》、現代還珠樓主的《蜀山劍俠傳》,寫的是「法術」,這又是別的範疇了。「內功」的發明為甚麼這麼重要呢?常理而言,人類的體力自盛年過後,自然漸漸衰退,所謂「拳怕少壯」是也。當然,武術也不是靠蠻勁的,經驗、功夫同樣重要。於是,在古代俠義作品中,比較能打的多數是中年人──原因是,少年人有體力,但缺經驗;老年人有經驗,則缺體力;中年人正好兩者得兼。《水滸傳》中的英雄以中年人居多,就是一例。當然,像戰國老廉頗、《三國演義》的黃忠、嚴顏、老趙雲等白髮英雄也有一些,他們寶刀未老的年紀在六七十左右,這已經是老將的極限了。我們實在難以想像百歲的虯髯客,或者百歲的御貓展昭爺爺可以「貓捉老鼠」─沒有內功,不合常理,接受不了,妖怪除外。
正因如此,內功的發明,真是徹底改變了武俠世界的「武林生態」。有了內功這個觀念之後,一流高手,盡是功力深厚之輩。一個門派,最老的就是內功最厲害的,又是最能打的。《倚天屠龍記》武當派中,張三豐一定最厲害,宋遠喬苦練多久也比不上師父,宋青書也肯定比不上父親。《天龍八部》中,少林寺最強的是掃地僧、《神鵰俠侶》全真教最強的是王重陽和周伯通,第二代比不上第一代,第三代比不上第二代,如此類推。由於只有身負上乘內功才能躋身於一流高手之列,於是,年輕主角往往(而且必須)碰上許多奇遇,才能夠越級挑戰老高手。好像張無忌巧獲《九陽神功》,又有乾坤大挪移,無端得福。虛竹的功力是贈品,段譽、令狐沖更省力,用北冥神功和吸星大法,是為搶劫。縱觀金庸小說的主角,大都有武學上的奇遇,少有的例外就只有喬峰(他兼具少林、丐幫絕學)和根本不能打的韋小寶了(只能跑,不能躋身一流高手之列的武功不算數)。
通過武功、兵器,塑造人物形象
中國古代的俠義作品也有一些具名的兵器和武功,例如《霍小玉傳》中的豪士用「弓彈」,《三俠五義》的展昭懂「縱躍法」、用巨闕劍,《水滸傳》非常仔細地描寫了拳腳功夫,等等。到了金庸、梁羽生,武功招式和兵器更成為了塑造人物的重要手段。例如,「落英神劍掌」、「碧海潮生曲」這麼瀟灑高雅的名字,和黃藥師風流高士的形象相輔相成;把這些武功放到周伯通身上,感覺就不對勁了。《射鵰英雄傳》「江南七怪」全金髮,綽號「鬧市俠隱」,用的是大鐵秤,符合他的市井形象。一些歹角的武功,例如《笑傲江湖》朝陽神教(「明河社」修訂版易名作「日月神教」)的東方不敗,修練的是必須自宮的《葵花寶典》,顯然非君子所為(偽君子岳不群又另當別論)。《天龍八部》星宿派丁春秋的武功有三陰蜈蚣爪,《神鵰俠侶》中瀟湘子的武器是哭喪棒,造型「鬼馬」,這都是武功招式、兵器和人物形象相貫通的佳例。
且慢!神鵰大俠楊過不是懂蛤蟆功麼?他還請馮默風幫他鑄造了一把古里古怪的大剪刀,剪李莫愁的拂塵呢!這可要注意了。首先,少年楊過本來就有點邪氣,形象不必大義凜然。更重要的是,楊過用蛤蟆功用得最多的是他十四五歲的時候:青春期的孩子,可愛,沒關係。長大以後,除了再遇義父歐陽鋒的一段故事外,已經沒怎麼講他用蛤蟆功了。尤其是,當楊過變了神鵰大俠,何等帥氣!黯然銷魂掌,浪漫淒涼。要是堂堂美男子忽然使出蛤蟆功,成何體統?
其實,比武爭戰,兵兇戰危,武功兵器,倘能殺敵,何需計較?只是試想郭靖不斷以「九齒神耙」突擊歐陽鋒,陳近南以大鐵秤與馮錫範周旋;是可忍,孰不可忍?此所謂餓死事小,形象事大也!使不得,萬萬也使不得。
學武與成長
想來,《史記》、《漢書》的遊俠、刺客如何習武,武功從何而來,幾乎都不得而知。豫讓、荊軻、郭解,個個生來好本領。《虯髯客傳》壓根兒沒有交待虯髯客的來歷,只說他「赤髯而虯,有龍虎之姿」、「乘驢而去,其行若飛」。《三俠五義》的展昭、五鼠,一出場就是高手;相反,在小說中被高手懲戒(或欺負)的,也沒有誰後來能在武功上出人頭地,報仇雪恨。和這個情況比較,新派武俠小說對主角習武的經驗和成長變化就交待得詳細多了。好像《書劍恩仇錄》的陳家洛師承袁士霄、《雪山飛狐》的胡斐耍的是家傳刀法、《連城訣》的狄雲習得連城劍法、神照經的經過等等,都寫得清清楚楚。當然,最讓人印象深刻的,還是笨小孩郭靖──從師承江南七怪到蒙古摔跤到馬鈺到洪七公到周伯通到九陰真經,都有詳細交代。
當然,描述武林高手的成長,其意義不僅在於說明人物背景,尤為重要的,是通過這些習武過程,塑造了主角整全的性格。在《神鵰俠侶》中,當大武、小武刺殺忽必烈失手被擒,郭靖趕來營救,卻說:「武學之士,一生之中必受無數折磨、無數挫敗,那也算不了甚麼。」郭靖的話,說明了他對武學的一種態度,也是他跟隨江南七怪習武的那天起,一直至死方休的實踐。那就是:習武不是要戰無不勝、天下第一,而是儘管飽經挫折,甚至為人所虜,依然不可灰心洩氣;要堅持正義,不屈不饒,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
這些體驗,都是郭靖在成長中經歷無數挫折後,磨練而成的。當讀者讀到他對大武小武所說的肺腑之言,復回想郭靖的經歷──他的話,才能夠稱為「經驗之談」。如果缺乏這個背景,所謂的「郭大俠」,也不過是個空洞的稱謂罷了。
那麼,我們的年輕人,當嚮往俠士的武藝豪情、風神俊朗之時,能夠讀得懂郭靖話中的意義嗎?
郭大俠,大哉斯言。
「新派武俠小說」的新意當然不止這麼多。是日限於篇幅,就此煞住。欲知後話,且聽下回分解。(本文由城大中國文化中心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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