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翼民
我的酒緣源遠流長、似乎與生俱來,母親說我是在酒香中泡大的。緣為父親是出名的酒仙,—不是酒鬼,他好酒而不縱酒,求薄醉微醺而不爛醉如泥,更不因酒滋事、因酒誤事,因此他酒後一無醉鬼之醜態,卻具酒仙之神韻,妙諦在於吐納之間酒香氤氳,令人愜意陶醉。早時床上蒙的夏布帳子,透氣性差,父親吐出的酒香繚繞不去,所以我在襁褓之中已是酒(久)經考驗了。稍長,父親執意要向我傳了衣缽,乃在自己獨酌時有意培養,由著我在他腋下鑽進鑽出,乘著母親不注意時「吱」的讓我偷抿上一口,還委了我拷酒的差事,我就心領神會,總是在半道上先啜為快,父親聞到我口中透出的酒香,便會心而笑。然而這些都是雕蟲小技,不足道哉,我的初試鋒芒是在插隊落戶之時—
在鄉下我一度放過鴨子。放鴨有個好處,即可以吃鴨,吃「急宰鴨」。凡哪隻鴨子瘸了腿或折了翅就被目為「急宰鴨」,鴨倌有權宰而食之。於是常常的出現「急宰鴨」,那是生產隊長可愛的「陰謀」,他撩起竹竿朝鴨群裡劈下,準有一羽做了刀下的冤鬼。有鴨必得有酒,遂去下伸店拷山芋乾土燒,一隻鴨子狠不得骨頭也吞了下去,酒是用大碗盛著喝,我們知青同老鄉較勁,一較勁,我到底功力深厚,連老鄉也不是我的對手。那時知青還時興「吃大戶」,成群結隊互相吃,吃,不能沒有酒,又是大碗豪飲,每飲輒醉,相枕相藉而眠,不知東方之既白。在知青行裡我也算得是「酒陣」中的一條好漢。不過就因為我的酒名,我是吃過一次大虧的,—那年我結婚辦喜酒,同學們洶洶然鬧酒,我仗著酒量頗不以為然,放下話來,凡敬酒者必須說出一段與我的緣分故事,我就滿飲一盅。沒料到到席的三十幾個同學一個個都能說出一段與我交往的生動有趣的故事,我只得踐諾而飲,一連飲了三十幾盅,飲了個爛醉如泥,吐了個翻江倒海,擾了自己的喜日,真是狼狽不堪!
那次我的爛醉給妻子留下了極深的印象,從那時起她就對我的酒事引起了警戒,嫁一個貪杯的男人總不是件愉快的事吧。妻亦天真,說準是她平時擰不乾毛巾,遂攤了個酒鬼老公。她擰不乾毛巾倒是真的,但因此老公是酒鬼之說顯見是無稽,況且我絕不承認自己是個酒鬼,於酒,我雖有緣而無癮,自從戀上文學創作後,更是把酒看作催助文興的一劑催化劑,如此而已。我有能耐可以一月不沾滴酒,反過來倒是妻子於心不忍,悄然買一瓶好酒,不時備幾款好菜,說是別餓煞了我肚皮裡的酒蟲,一個男人家肚皮裡是不能沒有酒蟲的。這興許是她的欲擒故縱之伎,她愈這般大度,我愈是自覺,一瓶老酒不知飲到猴年馬月。然而這只限於家裡,到得外面該是「夫在外,妻命有所不受了」,其實許多情況下也是無可奈何、身不由己。
酒者,忌在鬧也,妙也在鬧也。一鬧,情緒來了,興趣來了,但狼狽也伴隨而來,我在婚宴上的狼狽就是鬧酒的結果,不過那只是小鬧、文鬧,南人的鬧酒大抵如此。這些年雖然開放搞活、南北交融且酒事浩繁,南人—主要指的傳統意義上的江南人,在鬧酒一款上依然遠遠不敵北人。我儘管有些酒量,但一旦在酒席上遭遇北方朋友,到末了總是以繳械投降告饒而告終。看北方人喝酒、跟北方人鬧酒是一大享受,那些北方漢子有了點酒意就狂放不羈、恣意宣洩,或歌或哭或笑、甚至於翻跟斗豁虎跳,至於掏心剖膽、率真可愛之態可掬,用他們的話說,不會喝酒,這一輩子就白活了。這一點上我與北方人靈犀相通,所以逢有酒事每每容易忘乎所以,這就不能不釀成妻子的一款心病。
妻子的心病主要緣著我的心病—心血管病、糖尿病。年歲不饒人,不知不覺的我也染上了這一種時行的富貴病,慢性病,卻也不可小覷,平日裡務必要多多注意了,是富貴病,就得預防了「富貴」,古人說「酲膿肥厚,腐腸之藥」,那就盡可能飲食清淡些,醫家告誡,要少飲不飲酒類,我也兢兢以遵。在這一點上,妻子絕不姑息遷就,除了在家中「堅壁清野」、拒酒於門外外,還約法三章,不准我在外面飲酒,尤其不准我飲烈性酒。我明白我所處地位的干係重大,上有老下有小,中間恩愛有家小,因之酒的危害已不僅僅是我的個人問題了,我得慎而慎之。好在我對世間美物皆好而有度,於酒亦然,我自信基本上可以遵了妻子的定規。
應酬的事總是免不了的,逢上酒事我就退避三舍,沒有熟人就裝蒜、裝成酒的處子,聽憑他人呼五喝六,我自「守身如玉」;有熟人共席,我就聲明在先,祈請諒解,有時也能蒙混過關,但多數情況在劫難逃,別人會嘲笑我「氣管炎」,想想也是,堂堂七尺男兒怕老婆怎的?還有,就喝那麼一杯兩杯會壞了身體不成?於是慷慨亢奮之際就把妻子的定規拋到了九霄雲外。當然,我歸根到底還是清醒的,不會在紛紜雜沓中逾了分寸,「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這兩句話是何等重的份量!
既已違了妻子的定規,事後不免心生惶恐,回家,盡量少與她說話,作速漱口以滌酒氣,或嚼一塊口香糖以消酒氣,但無論怎樣都瞞不過妻子的敏銳感覺,她可以不用視覺和嗅覺,單憑聽覺就能偵察出我的飲酒與否,憑幾句對話、從我的語音語氣、咬字吐詞聽出了我淡淡的酒意,有的放矢、每聽輒中,有幾回居然在聽電話時也聽出了端倪,斷然說:「你今天飲了白酒,二両。」端的是厲害,不僅聽出了酒意,還能聽出飲酒量!我只能俯首貼耳、諾諾告罪。雖告罪,心中卻是甜滋滋的,關心丈夫到了「聽酒」的境界,真可謂至情至性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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