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輝
很多年前讀《舌華錄》,讀到這樣的一個故事:「王元澤數歲時,客有以一獐一鹿同籠以獻。客問元澤:『何者是獐?何者是鹿?』元澤實未識,良久對曰:『獐邊者是鹿,鹿邊者是獐。』客大奇之。」讀後隨即在書頁上摺角間線,此後永誌不忘。
《舌華錄》乃明人曹臣所編,收錄了歷代妙語小品,此書由潘之恆撰序,以「慧語第一」開篇,卷前小序云:「慧之在舌機也,有狂智之別焉。狂之不別有智,如智之不識有狂也。是智者智,而狂者亦智……即智者不自如,而狂者能耶?乃次慧語第一。」慧語者,即智慧的雋言妙語。書中尚有名語、豪語、狂語、傲語、冷語、諧語、謔語、清語、韻語、俊語、諷語、譏語、憤語、辯語、穎語、澆語、淒語,計共十八卷。
上述慧語並無任何禪機,其中「元澤實未識」五個字已道明底蘊,此子說在獐旁邊的是鹿、鹿旁邊的是獐,大抵只是情急而智生,可不像禪語那樣,只求悟而不求解。此慧語好像有點取巧,但細味其中意思,倒不無言語之趣。一獐一鹿是已知的答案,非獐即鹿,非鹿即獐,正是語理上的辯證法,妙在「客大奇之」四個字。
來客獻一獐一鹿,按理已知答案,童年王元澤沉思良久,才說出「獐邊者是鹿,鹿邊者是獐」,來客此時才以「視」證「聽」,果然無誤,他顯然無暇考慮語理邏輯,才會落入王元澤的言語陷阱,因而大奇——此所謂得魚忘筌,來客所期待的是魚,殊不知王元澤只給他一個捕魚的筌,他便見魚而不見筌了。或者說,魚其實早已是筌中之魚,只待耳聞之人以烏有之念證實既在之物。
再說「獐邊者為鹿,鹿邊者為獐」,說法上與符號學似有暗通之處——符號的意義並不是獨立自主的,而是與其他符號相對應、相對立、相比較、相呼應,從而產生橫向的二項對立關係——沒有「上」和「左」,「下」和「右」的意義便不明確,沒有「男」和「父」,便無所謂「女」和「子」了。在上引的慧語裡,「鹿」和「獐」正是二項對立的特定處境。
話說八大山人為《墨山水軸》題絕句:「鹽醋食何堪,何堪人不食。是義往復之,粗餐邁同列。」當中典故出自另一則「慧語」:「盧相邁不食鹽醋,同列問之:『足下不食鹽醋何堪?』邁笑曰:『足下食鹽醋,復又何堪?』」那是說,鹽醋猶如甜辣,可食可不食,妙在笑而反問,語言有趣,皆因日常有情,那麼,各嗜其味、各適其性就好,甲之「何堪」不一定是乙之「何堪」。
《舌華錄》是好書,據南京師大文學院古文獻研究所考證,《舌華錄》問世三百八十餘年,迄未確認編者曹臣是何許人,「除了明萬曆序刻本外,近現代主要有民國初年石印《筆記小說大觀》本、民國二十三年(一九三四年)上海新文化書社排印本及次年上海大達圖書供應社排印本……其中尤以『大觀』本最為通行。」我手上的一本,正是據「大觀」本新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