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敏迪
陳善《捫虱新話》記載了有關蘇東坡的一則趣談,蘇東坡參加科舉考試,考官梅堯臣讀了他的文章《刑賞忠厚之至論》後大加讚賞,認為簡直可以和《孟子》的雄辯媲美。蘇東坡為了說明獎賞寧可過寬,處罰則應慎重,用了一個皋陶要殺人而堯勸他寬恕的典故。主考官歐陽修見了他的卷子也大喜。事後梅堯臣問蘇東坡:你那個典故出自何處?蘇東坡笑道:「想當然耳。」於是傳為美談。
蘇東坡的原文是:「當堯之時,皋陶為士,將殺人,皋陶曰:『殺之』三,堯曰:『宥之』三。故天下畏皋陶執法之堅,而樂堯用刑之寬。」用的材料是《禮記》:「大司寇以獄之成告於王,王命三公參聽之。三公以獄之成告於王,王三又,然後制刑。」《周禮》的解釋是:「一宥曰不識,再宥曰過失,三宥曰遺忘。」天子要以有沒有這三個理由為受刑者開脫,所以也不能算是杜撰。
但蘇東坡的文章裡,「想當然耳」的地方也非止一處。宋人俞德鄰的《佩韋齋集》指出,蘇東坡的《上皇帝書》說:「未信而諫,聖人不與。」「信而後諫,未信,則以為謗己也。」是《論語》中子夏說的話,而蘇東坡把它作孔子的話了;《再上皇帝書》中又說:「孔子曰:『君子之過,如日月之食焉。過也,人皆見之;更也,人皆仰之。』聖賢舉動,明白正直,不當如是。」同樣把《論語》中子貢的話歸之於孔子了。
蘇東坡寫《石鐘山記》曾「笑李渤之陋」。因為李渤的《辨石鐘山記》把石頭的「扣而聆之,南聲函胡,北音清越」,當作石鐘山之名的原因。蘇東坡認可酈道元說的「水石相搏,響若洪鐘,因受其稱」,只不過酈道元「言之不詳」而已。有趣的是,清人俞樾就指出:「蓋全山皆空,如鐘覆地,故得鐘名。」曾國藩曾駐軍於此,結果他說:「酈氏、蘇氏所言,皆非事實也。」因為「石鐘山之片石寸草,諸將皆辨識,上鐘岩與下鐘岩其下皆有洞,可容數百人,深不可窮,形如覆鐘。」石鐘山離李渤隱居的白鹿洞不算太遠,李渤應該也不是蘇東坡所說,他是「事不目見耳聞」,而作出的臆斷。而蘇東坡自己到了這裡,也沒有完全弄明白石鐘山的奧妙。
蘇東坡的《題淵明飲酒詩後》中說陶淵明的「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是「因採菊而見山,境與意會,此句最有妙處。近歲俗本皆作『望南山』,則此一篇神氣都索然矣。古人用意深微,而俗士率意妄以意改,此最可疾。」可是在蘇東坡之前,蕭梁時的《文選》、唐朝《藝文類聚》中收錄的都是「望南山」,可見並非宋時「俗本」才改的。
陶淵明隱居在廬山附近的栗里,他望的南山就是廬山,庾亮的《翟徵君贊》中也稱廬山為南山。隱士所居的廬山對他有特殊的意義,干寶評價東晉士風:「世族貴戚之子弟陵邁超越,不拘資次,悠悠風塵皆奔競之士,列官千百無讓賢之舉。」他們一邊尚清高不幹事,一邊又個個要官做,所以顏延之說陶淵明:「韜此洪族,蔑彼名級」,他是真正主動退隱的。在「真風告逝,大偽斯興,閭閻懈廉退之節,市朝驅易進之心」之時,他仰慕的是隱居廬山的先賢們,所以他要主動地望,望中也包含了心中的堅持和自豪。蘇東坡的「見南山」,其實也是因為心中有揮之不去的堅持,南山才會那樣頑強都要在眼前出現的。
當時都說:「蘇文熟,吃羊肉;蘇文生,吃菜羹。」然而,名人多有謬說,好文章裡也難免有不嚴謹的地方,熟讀蘇東坡的文章,就要注意他的「想當然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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