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木下詩作不俗，可憐晚境坎坷。 作者提供黃仲鳴
周前接受學生訪問，聽到我跳級讀書一事，俱大感有趣；再而問起我所從事過的職業，屈指一一告之，個個目瞪口呆，真想不到這個老師，乃由市井中打拚出來也。當我說還開過書店時，人人興趣又來了，詳細詢之。聽後俱云這個老師真傳奇。
一九七零年代初，我與幾個朋友在灣仔道開辦一家舊書店。憑着對書的認識，買賣都不錯，還認識了不少文化中人。可堪記者，書店開檔時，有一位衣着極樸素的老頭子，不時前來，一來就「嗅書」，逐本逐本「嗅」，認為好貨即購入，每購必定講價；有同事認得是詩人柳木下，必優惠之。當時我想，他買的也不是什麼經典珍本，也非他的專業詩集之類，買來作甚？當時對這位詩人之愛讀和博學，還大大的佩服。
書店有部他寫的《海天集》，於是拿來看看，感覺是勝過不少「夢囈詩人」。後來才知道，這位坎坷的詩人，不事生產的詩人，所從事的竟是賣書給相熟的朋友，買家包括作家、報社編輯。所藏賣得七七八八後，惟有去舊書店再搜羅再轉售。每日如此奔波勞碌，所獲者雞碎矣，僅可糊口。
據文化圈中朋友說，柳詩人兜售的書刊，很多是次貨或者二等貨，相信包括在我店所得，但為了周濟他，莫不慷慨購之。小思、葉輝、方寬烈都有過這樣的經驗。有時，三等貨也沒有，只是「劣貨」，簡直買不落手。方寬烈說，為了不令他失望，聲言不要之餘，便請他去大快朵頤，以解他一日之飢。可憐的詩人！
上門售書，我亦經歷過。書店其後鬧糾紛，我迫得退出，生活無着，忽憶起在書店曾認識的一位大買家。該人也，是大醫生，曾留一卡片，囑有好書即電他。當時也，乃四人幫當道，內地書價錢暴漲，我擁有一批平價買入的好貨。未登門，先致電。大醫生聽說是書店的「黃毛小子」，立即接聽，並細詢有何正貨。我說有套中國史學會的《戊戌政變》，是原裝正版。大醫生大喜，忙叫拿來一觀。
我捧書登門之日，護士見我粗衣爛鞋，臉現詫異之色，於今猶歷歷在目。聞我找大醫生，更是奇怪，竟問看何症。言下之意是，你一介小子，可有金乎？大醫生乃博士級，診金藥費非同小可。環顧候診者，盡是衣冠楚楚。正在尷尬，大醫生剛看完症，聞聲啟門，竟笑口相迎，我遂昂然而入。大醫生拿起四大冊《政變》，逐頁細看，如驗屍焉。最後問價，我說四百，大醫生即拿出支票簿，大筆一揮，就此成交。送我出門際，曰：「有貨即通知。」四百大元用光際，又捧書上醫務所，護士知我是無病無痛之「貴客」，是專程來治大醫生之「藏書症」，亦笑臉相向，必恭必敬。後來謀得一報館職位，再無找大醫生了。於今每醒起，當年若非得識此貴客，以解我燃眉，處境必慘也。當然，我比柳木下實在「幸福」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