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仲鳴
陶淵明筆下有個桃花源,漁人誤入而驚覺另有天地,無受帝王的統馭和霸權的欺壓。自是,世有「桃花源」一詞,喻為人類的理想世界。
當代作家閻連科筆下有「受活莊」一地,位於豫西耙耬山脈深處。據云先世從明代以來就為世所遺忘,所以代代「不知有漢,無論魏晉」。所謂「受活」,據稱是豫西土話,即「快活」之意。受活莊民是否快活?且看那景象:進得莊來,觸目儘是腳痂手斷目盲耳聾的殘疾者,非如此,就缺入莊條件;而那些健全人,受活人稱為「圓全人」,如無例外,不得註冊入莊。
肢體雖殘缺,累世莊人,卻受活不已。後有一「圓全人」,觸發商機,希望籌款遠赴蘇聯購買列寧遺體,改葬鄉里,以吸引舉世遊客。既有狂想,還需金錢,圓全人想到一絕橋,在受活莊選拔有特別技能者,組成「絕術團」,全國巡迴公演籌款,竟然賣個滿堂紅;就在赴蘇採購前夕,發生變化,計劃破滅;什麼變化?此處不劇透,讀者看《受活》可也。最終,受活人省悟,知道自己是誤入想像中的桃源,後悔不已。圓全人備受打擊,逕赴車輪下輾斷雙腿,取得「受活資格」,入莊做個受活人。
台灣有學者曰李奭學者,學寫小說不成,做了個好讀小說者,每有心得,即撰之成文,累積而出書。其中有一篇寫的就是閻連科的《受活》,編輯據此篇名而作書題:《誤入桃花源》,副題是「書話東西文學」。這書名,不單李奭學讚好,人人都讚好。李奭學博覽群書,不單是個學者,更是個嗜讀人。他闖入書林,是「誤入」乎?當然不是。大學時代即愛讀課外書,無論中西,遍覽不休。學成返台,做了學人,「在學術圈工作有年,而且安身立命處還是以讀書研究為專職」,「右手處理明清間的翻譯史,左手則大開大闔,評論東西兩洋的當代文學」,他甚至「連出門開會或研究,旅途中也必然一卷在手,隨讀隨寫」,這種日子,他認為「快活得很」。
受活莊人夢想天開,希望熬出頭來。這個「受活夢」,到頭來才知夢破,最大的快活還是體殘肢缺;連圓全人也毀肢入莊,做個「受活人」。
李奭學將他的隨讀隨寫,匯而成冊;他闖入書林,是興趣,是一生的志業,直到於今,仍未聞他是「誤入」。書中各文,當然也非「誤入」的結果。書中天地闊,在他認為,確是一個「桃花源」,躲在其間,正是「不知有漢,無論魏晉」。閻連科在內地諸作家中,亦為我所喜。他那諷刺之筆,李奭學說「既露骨,也入骨,技巧之佳與蘊含的深意俱容不得我們小覷」,觀《受活》可得印證。
徜徉書海,漫步書林,是興趣也罷,專入也罷,誤入也罷,做個這樣的嗜讀人,不亦受活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