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青 絲
荷蘭作家房龍有一本《與世界偉人共進晚餐》,虛構邀請各時期的名人到家裡做客。作者每次都要煞費苦心地準備一份菜單,保證客人吃到的食物,與真實的歷史細節契合。我看完以後就想,假如我請古人吃飯,菜單就好安排多了,因為吃蛙是永遠也不會過時的。
吃蛙最早可以追溯到中唐。柳宗元和韓愈兩位古文大家,一個被貶至柳州,一個被謫到潮州,一個身在廣西,一個身在廣東,天遙地遠,何以安慰?於是這一對落魄漢,兩個失意人,於苦悶彷徨下,就互相交流吃青蛙的經驗體會,以澆胸中壘塊。雖然那時候沒有電話和手機,聯絡不怎麼方便,但誰若是吃了好東西,不能與人吹噓說道一番,無法滿足自我呈現的慾望,亦如錦衣夜行,即使再美味的味道,也會被打上一份折扣。深諳此節的韓柳二人,就書信往來,作詩酬答,表達自己和光同塵、與俗俯仰的生活態度。
韓愈的膽子小,青蛙吃得少,吃得也很鬱悶。他的《答柳柳州食蝦蟆》詩:「余初不下喉,近亦能稍稍。常懼染蠻夷,失平生好樂。」剛開始一口也吃不下,現在多少能吃一點了,還時常擔心會因此染病,再也無法享樂,是種戰戰兢兢的體驗。
相比起來,柳宗元就吃得非常暢快,以至於韓愈不無羨慕地問:「而君復何為,甘食比豢豹?」更具浪漫主義精神的柳宗元,知道應該為自己設定的不是擁有安全感,而是如何忍受不安全感。當然也可能是柳宗元的廚子手藝好,能將蛙肉做得和「豢豹之胎」一樣美味。
北宋時,梅堯臣在范仲淹的宴席上賦詩,有「子厚居柳州,而甘食蝦蟆」句,可見他是沒吃過蛙肉的,所以把吃蛙想像得很可怕,與吃河豚相提並論。但換了蘇軾,不僅肯為河豚「值那一死」,還寫詩記錄自己吃蛇吃蛙,「烹蛇啖蛙蛤,頗訝能稍稍」。而且,吃蛙萬不可剝皮,口感最妙的就是蛙皮。清人袁枚性喜食蛙,他的廚子曾自作聰明把蛙皮剝去做菜,袁枚氣極罵道:「劣傖真不曉事,如何將其錦襖剝去,致減鮮味!」美國禪宗哲學家阿倫瓦茲說過,如果殺了一隻雞卻沒有能力煮好,那隻雞就是白死了。袁枚或許就是為青蛙的死感到不值,所以才會破口大罵。
吃蛙在古代就像一張試紙,可以測試出不同的人與身邊世界的對轉關係。因為創造力強的人,會更有動力去做具有創造性的事。在正統士大夫極端鄙夷的情況下,有勇氣打破陳見、敢於體驗新奇事物、追求他人無從擁有過的體驗的人,創新能力也比一般人要大得多。所以,韓愈、柳宗元、蘇軾、袁枚才會成為文人中的燈塔,而其他人只能是仰望他們光芒的行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