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羅大佺
「舅公」是奶奶的弟弟，父親的舅舅，在北方，又可以叫作「舅爺」。男人是作為「舅」字輩在家族姊妹中存在的。女子的兄弟叫「舅子」，母親的兄弟叫「舅舅」；奶奶的兄弟叫「舅公」。「舅」字輩的男人不僅是保護家族中姐姐妹妹的強悍形象，更是晚輩們的一種靠山，是天塌下來也要替他們撐住半邊的人。家族中除了父母之外，舅舅又是最親的親人。
舅公曾經做過保長，那是在民國時期。奶奶從洪雅的牟河壩出嫁到丹稜的文武宮後，家境開始不錯。那時候奶奶的公公爹，也就是我們的曾祖父靠經營布匹和開染坊起家，掙下了一份不錯的家業。因為人緣好、有能力，曾祖父先後當上了甲長、保長和團練裡的團政。但後來，曾祖父被一些狐朋狗友拉下水，染上了鴉片煙癮，幾乎敗光了所有的家業，擔任的職務也被解除。那時候國民黨的24軍駐紮在丹稜縣城，經常徵稅抓丁，爺爺雖然是獨子，但他和奶奶生了五個兒子一個女兒。以前因為曾祖父在地方當官，爺爺和奶奶沒有後顧之憂，現在曾祖父的官職被免了，兒子們去當壯丁是在所難免。為避免自己的兒子們被抓壯丁，爺爺奶奶帶着我的父輩們遷居到奶奶的娘家居住，因為奶奶的弟弟是當地的保長。爺爺和奶奶帶着兒女們回到牟河壩居住後，租房、租地，從洪雅縣城買罈子背到去賣，生活的艱辛可想而知。值得慶幸的是，父輩們沒有一位被抓了壯丁，這其中，舅公起了很大的作用。爺爺英年早逝後，奶奶一位婦道人家，既要管教我的父輩，操心一家人的生產生活，又要隔三差五地返回老家文武宮照顧我那年邁的曾祖父、曾祖母，而那時，我的曾祖父又因患眼疾雙目失明了，如果沒有舅公為她出主意，壯膽子，做主心骨，奶奶和父輩們的生活又將如何呢？
舅公雖然貴為保長，但也不是所有的保長都像戲劇小說中描寫的那樣，魚肉鄉里、腰纏萬貫。據說後來奶奶賣了一條牛，舅公向她借了一些錢，沒有還清。這件事作為一個疙瘩，留在了父輩們的心裡。洪雅解放後，實行土地改革時，舅公作為國民黨時期的鄉保長，自然成為鬥爭的對象。沒想到的是，在村裡召開的鬥爭會上，三伯也上台揭發舅公借錢不還，並把這件事上升為欺壓剝削貧苦農民。我不知舅公那時是否疼愛過三伯，也不知舅公看到自己的外甥上台鬥爭自己時是怎樣的心情，但我想，那一定是一種淒涼至極、糟糕透頂的心情。有時我也想，就算舅公那時沒有疼愛過我的三伯，那他也一定幫助過我的奶奶，當奶奶得知自己的兒子去鬥爭自己的弟弟時，那種心情也一定是矛盾萬分，左右為難，而又無可奈何的。我見過三伯，從小也得到他和三媽的疼愛。他精明能幹，有情有義，後來也當過生產隊隊長。
總之，舅公借了我們家的錢不還這件事，從此成為兩家的話柄。記得小時候大哥和舅公的兒媳婦（我們叫她「表娘」）吵架時，大哥常常對表娘吼道：「你家公公把我們家欺負安逸了！」聽得多了，我就悄悄問父親，舅公真的借了我們家的錢不還嗎？父親嘆了一口氣說，那是舊社會嘛，你舅公雖然是保長，日子也不好過，你奶奶賣了牛，他是來借了些錢回去，但也還了一部分，沒還清肯定是沒錢嘛。我再問父親，那時候您去鬥爭過舅公嗎？父親回答說沒有，接着眼裡流露出一絲埋怨的神色說，那是你三伯幹的事情，你舅公平時對我們家也照顧不少的。舅公是上個世紀三年自然災害時期餓死的，父親說這話的時候舅公去世已20多年了，如果他泉下有知，也應該感到些許安慰了吧。
我沒有見過舅公，我出生的時候舅公早已不在人世好多年了。但我見過舅公的兒子，我們叫他「表叔」，那是一位憨厚樸實的莊稼人。我也見過舅公的女兒，我們叫他「孃孃」，那是一位精明能幹的農村婦女。舅公有三個孫兒一個外孫，一位孫兒和我是小學同班同學，那是我的表弟；舅公的外孫是我的表哥，至今我們關係良好。
懷念舅公，懷念那種為家族中的弱勢群體遮風擋雨的角色。懷念舅公，懷念那一份被歲月的煙塵淹沒的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