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童丏智
七月二十一日晚上七點,馬灣東泳灘。我和浸大中文系碩士班的同學們席地而坐,在星空下開始了聚會:沒有啤酒,無需蠟燭,四個愛好閱讀與寫作的人,分享茼菑v心中的那個老人和他的作品--海明威倘若活荂A這一天,剛好一百歲。
阿祺第一個站了起來。從小在多倫多長大的他,印象最深的,自然是老人與故鄉的往事:一戰期間遭炮彈炸傷的海明威,在一次演講中把自己的戰地故事演繹得跌宕起伏,而在旅行途中聽到這次演講的富商太太哈麗特.康諾伯,被故事中堅毅樂觀的海明威深深打動,便邀請他到多倫多的家裡,擔任兒子的看護人和老師。於是,一九二ま年多倫多的冬天,海明威認識了多倫多星報的編輯約翰.波恩,從此,用文學手法寫新聞的海明威風格開始顯現,一些新聞故事像他後來的短篇小說那樣語言簡潔。
「去年夏天回多倫多,我還專門又去看了巴瑟斯特街一五九九號海明威住過的公寓。大門口有一個扁圓形銘牌,上寫荂G『海明威曾在此居住,任多倫多星報記者。之後他回到法國開始作家生涯。』」說到這,阿祺話鋒一轉:「在多倫多走一走,即便是漫遊,都可能不經意間與海明威相遇,讓你感覺到,凡是他待過的地方,都帶茯Y種靈魂活在世上。」
阿祺的講述引起了大家的共鳴。從上海來香港讀書、如今在文學期刊做編輯的阿鋒,接茠祺的話,毫不吃力地背出了《永別了,武器》的結尾:
「你現在不可以進來,」護士中的一個說。「不,我可以的,」我說。「目前你還不可以進來。」「你出去,」我說。「那位也出去。」但是我趕了他們出去,關了門,滅了燈,也沒有什麼好處。那簡直像是在跟石像告別。過了一會兒,我也走出去,離開醫院,在雨中走回旅館。
我驚嘆於這個九ま後出色的記憶力。沒有鋪陳、沒有渲染、沒有解釋,只有素描般的呈現、電文式的對話,那的確是一個「沒有結尾」的結尾,但足以讓每一個人潸然淚下,我知道阿鋒用這段原著呼應茠祺所講的海明威風格--初讀後的一目瞭然總給人以一覽無餘的錯覺,但真正細讀後便會發現那不過只是冰山一角,深藏於海面下的才是真正強烈的情感和悠長的寓意。
阿鋒之後,是在皇仁書院做中文教師的偲偲。她傾訴了自己的困惑:「這些年,願意在課外時間裡多讀海明威作品的學生數量在減少。但是,對於課堂上必修篇目裡的海明威作品節選,學生們還是能認真去閱讀和理解的,而且考試時也能拿到較高的分數。作為教師,我能做的是盡可能地把自己對海明威的理解分享給學生。但我困惑的是,這個時代,我們究竟該如何閱讀海明威?我們又該如何引導年輕的學生去閱讀海明威?」
大家陷入了沉思。海明威的敘事,不露聲色卻意蘊無窮,閱讀他的文字,需要的是安靜的心靈、平和的心態,需要的是對人情的體察、世事的頓悟,需要內心裡始終存一片溫情的憧憬和對未來美好的想像。而如今,浮躁的快餐文化和功利的應試主義,讓年輕人閱讀和理解海明威的空間和土壤似乎越來越逼仄。這不能不說是一種遺憾。
輪到我了。我該講點什麼?這兩個月,香港頗不平靜。我們的社會究竟怎麼了?那些二十多歲的年輕人,為什麼會迷失、會慌亂、會失去理智,甚至做出衝擊法律底線的事情?此刻,已是晚上八點。手機屏幕上的新聞在實時更新:聽說,遊行的隊伍竟然包圍了中聯辦;聽說,有人把黑色的液體潑灑在國徽上!熱愛文學也熱愛生活的我們,在這個紀念海明威的夜晚,又該如何重讀海明威的文字?海明威和他的文字,對於我們這個時代、這座城市又有怎樣的現實意義?
我緩緩地說:海明威的影響注定是生生不息的,他的文字,無論是破曉的曦光還是烈日的酷熱,無論是林木的清香還是甘泉的清涼,無論是生的痛苦、死的悲壯,還是戰爭的無情、愛情的甜蜜,都在激發茪H類內心的情感,讓我們自覺地置身於所生活的時代,超越成敗與榮辱,在深刻的思考之中,收穫卑微中的無畏、溫和中的堅韌--大家沉默荂C不知為何,我忽地想起福克納對海明威的評價:「絕望中流淌蚍鰡獢A暗淡中展現出坦然。」當下的香港,需要的正是一份深深撕裂之後的求同存異、攜手同行,需要的是熱望、自信和坦然。這夜,我們的懷念,由幾個人共同的吟誦作結:
「老人瘦骨嶙峋,頸背上刻茞`深的皺紋,臉上留茖}性皮膚腫瘤引起的褐色斑塊,那是陽光在熱帶洋面上的反射造成的。褐斑佈滿了他的雙頰,雙手因為常常抓住的釣線把大魚往上拉,鐫刻茷亄`的傷疤。不過,沒有一處傷疤是新的,每個傷疤都像無魚的沙漠裡風化了的沙土一樣古老。除了一雙眼睛,他渾身上下都很蒼老。那雙眼睛樂觀而且永不言敗,色彩跟大海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