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go 首頁 > 文匯報 > 文匯園 > 正文

【詩語背後】憶江南.民國的女兒

2019-09-10

江 鄰

提筆想寫潘玉良的時候,五個字不期然來到筆端:民國的女兒。

今天早晨,去給潘玉良墓獻了一束花。來巴黎之前,偶然在《讀者》上看到一篇寫潘玉良的文章,結尾處說,如果你有機會去巴黎,請到蒙帕那斯公墓,給潘玉良墓獻一束花。不承想,這次正好住在蒙帕那斯公墓旁邊的pullman酒店。來的第一天就惦記這事兒,先是查找去公墓的路線,再了解公墓開放時間,詢問潘玉良墓所處方位,今天終於如願以償。

巴黎四月天,早晨的空氣還帶涼意,卻清爽得很。墓地很安靜,微風吹拂,我的思緒飄向1959年那個冬夜。年過花甲的畫家潘玉良,徹夜難眠,倚欄遠眺,巴黎的天空沒有一絲表情。淒淒寒風中,遙想故鄉的煙雨,心中一片空寂。離別二十二年的丈夫潘贊化在安徽病逝,玉良對回家的渴望,對親人的思念,對團聚的想像,一切的一切,都隨丈夫走了。此時此刻,她一生中從來沒有感到這樣的孤獨和寂寞。

長夜恨,

孤盞倚寒欄。

遙想金甌三萬里,

夢迴煙雨一江南。

誰與冷衾眠?

往事一幕幕在腦海中浮現......

潘玉良,本名張世秀,1895年出生於江蘇揚州。一歲喪父,八歲喪母,由舅父收養。十三歲時,被好賭的舅父賣入蕪湖青樓。十八歲時,蕪湖鹽督潘贊化為其贖身,納為妾室,遂從夫姓潘,改名玉良。潘贊化曾與陳獨秀同學,擅詩詞,亦是《新青年》早期撰稿人。陳獨秀親自為兩人證婚,一時傳為佳話。

潘贊化教玉良學會了讀書寫字,並鼓勵她學習繪畫。1920年,潘玉良考入上海美術專科學校,成為該校首批招收的女生之一。次年,成功申請了里昂中法大學獎學金,繼而入讀羅馬國立美術學院。在歐洲文藝復興的沃土上,潘玉良的藝術天賦蓬勃生長。1928年學成歸國,被劉海粟聘為上海美專西洋畫科主任。同年11月,在上海首次舉辦個人畫展,觀者如潮,引發轟動。

潘玉良脫穎而出。在基本由男性畫家構成的早期中國現代美術舞台上,她的存在格外突兀。這突兀,不僅緣於卓越的藝術成就,也緣於卑微的身世。1936年,潘玉良第五次舉辦個人畫展時發生的一場風波,把這種突兀集中地反映了出來。這次個展,也成為她生前在祖國土地上舉辦的最後一次畫展。

潘玉良作為中國現代美術的先驅者之一,裸體畫是她的藝術的一個重要標識,而這也為她帶來許多爭議。此次畫展中有幅大型油畫《人力壯士》,畫面是一個裸體的中國大力士,雙手搬掉壓茪p花小草的巨石。在畫家心中,日本關東軍的鐵蹄,神州大地的苦難,人民的呼號,組成了一支悲壯的大合唱。藉蚢龠祟囥M力的讚美,畫家向拯救民族危亡的英雄致敬。潘玉良很愛這張畫,本打算自己收藏。可在開幕式上,教育部長王雪艇提出要買這張畫,她不好拒絕,遂以一千大洋預訂,約定畫展閉幕時取走。不料,當天晚上,畫展遭到破壞,《人力壯士》被人劃破,邊上還貼了張字條:妓女對嫖客的頌歌。

置身於亂七八糟的展廳,佇立在傷痕纍纍的畫布前,一種深入骨髓的悲哀湧上潘玉良的心頭。她深知,一個青樓女子,以近乎文盲的知識儲備,躋身現代藝術殿堂,固然因了自己的天賦和努力,但主要還得益於時代的造化,得益於民國開了風氣之先。可這民國,是帶蚋A明舊時代胎記的幼稚而殘缺不全的民國。潘玉良終究是民國的女兒,承繼了它的基因,抓住了它的機遇,也逃不出它的惡。世俗,還是不肯放過她的過去。

這樣的民國,是容不下自己的。潘玉良辭去了所有教職和社會兼職,在丈夫的支持下,再次隻身前往巴黎。充滿生機的法蘭西,包容的塞納河,接納了她。這一住,就是四十年。潘玉良的藝術風格日臻成熟,才華得到廣泛認可,全票當選為中國留法藝術學會會長。然而,桃源雖夢好,畢竟是他鄉。潘玉良心心念念的,還是能有合適的時機回國。可多次安排,陰差陽錯,都未能成行。直到1977年去世,潘玉良始終沒能再回故土。

旅居巴黎的潘玉良,對自己約法三章:一不談戀愛,二不加入外國籍,三不與任何畫廊簽約。由於這三不主義,潘玉良的晚年過得很拮据。她多次在法國舉辦畫展,並攜作品到英國、美國等地展出,還屢次受到法國政府及有關機構的表彰。但不與畫廊簽約,賣出去的畫並不多。臨終前,她囑託友人王守義,務必將畫室中留存的四千餘件遺作全部運回中國。經王守義多方聯繫,這些作品和潘玉良的一些個人物品,暫時存放中國駐巴黎大使館,1984年被安徽省博物館收藏至今。

普遍認為,潘玉良畫作中最精彩的是女子肖像畫和女性人體畫,包括自畫像。她一生都在畫自己、畫女人,蘊含茼o對女性性別角色的理解,對女性生命微妙之處的把握。由於文化程度不高,她沒有因襲的文化負擔,畫中充溢茪@種「無邪的赤裸」,一種赤子般的單純、真誠和坦然。

體會潘玉良的人生故事,每每讓我怦然心動,宛若相識已久的故人。由此,我想到了故人的精神含義。何謂故人,以前以為是相識之人,現在看來未必。比如一個與你為鄰多年的房客,每天進出都打招呼,一旦搬走便形同路人,他算不算故人?你偶爾到了他現在所住城市,會不會去探望他?他去世後,你想不想得起給他的墓地獻一束花?相反,一個你從來沒見過面,但對你的思想、行為和人生產生了影響的人,比如領袖、藝術家、思想者,算不算故人?人與人產生關係,相識固然是一種方式,而心靈的聯繫,卻更加有力。相識者可以成為故人,不相識者也可以成為故人。相識者或許會形同陌路,不相識者卻可能高山流水。

除了給潘玉良墓獻花,由於一個特別的原因,這次在巴黎還讀了著名法國童話《小王子》。一本薄薄的小冊子,幾乎是懷荌@誠讀完了它。無疑,這是我見過最別致的作品。跟隨小王子的星際旅行,心裡漫溢出一份潔淨的感動。彷彿巴黎的天空,晴而不燥,雨而不膩,乾乾淨淨,清清爽爽。彷彿潘玉良,這世間除了丈夫和繪畫便一無所有的女子,忠實於自我生命體驗,執茼a以藝術為支點,撐起了自己的一片天空。

潘玉良,民國多元文化土壤裡生長出的一枝幽蘭,在被車水馬龍忽略的小花園裡靜靜綻放。清勁獨立,不與日月爭輝,惟留馨香於夜色。你是最複雜的簡單,最紛亂的單純,存一份念想,與天地對話。

花開風冷處,人醉夜深時

不忍高聲語,悠悠一念癡

潘玉良去世三十年後,她的畫開始引起收藏界關注,日益受到熱捧。2013年9月蘇富比四十周年夜拍,《青花紅菊》以1,450萬港元落槌。保利香港2014年春拍,《窗邊裸女》以3,450萬港元成交。不過,這些都已經是另外一個故事了,與潘玉良實在沒有多大關係。

讀文匯報PDF版面

新聞排行
圖集
視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