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征
燭光晚餐與沒有電的時代是兩碼事。儘管那個時候有最擅長運用燭光的倫勃朗。在他的畫裏，人的一側臉總會在鼻子的陰影下形成一個具有標誌性的三角形。而另一側臉則被光罩住，陽澄澄的。一下子，此人就成了整幅畫的中心。器皿或是旁的一些人，則隱身到光照不到的背景裏。這種光線的運用讓倫勃朗的畫有種錯落有致的美感。
但沒有人真的願意回到倫勃朗的時代。新的燭光氛圍，只是讓人藉着這個形式，體驗與當前不同的某種現實。它的樂趣當中最重要的部分，是燭光與燈光形成的強烈反差。在這裏，昏暗不是以視覺阻力的形式而存在，它是對視覺的修飾，將隱身在黑暗當中的兩個人剪成兩個影子。這影子在談話，話語也是輕柔的。即便當中偶爾有一點鋒芒，在彈到對方臉上之前，也已經被燭光擋住了。而對方臉上那一點點的潮紅更是怎麼也不至於被察覺的。所以在《慾望號街車》裏，杜布瓦夫人最喜歡將情人約在黃昏之後見面，以防被對方看到自己開始發皺的皮膚。
音樂也是，有了音樂，每一個談話之間的空隙都會被填得滿滿的。句子與句子之間有可能出現的斷開或生硬的接口，都被音樂潤色得很好。這個時候，我們就好像在用一台舊式膠片相機在拍照。即便分辨率低得要命，在洗出來的照片上，人物的面目卻出奇的好。尤其當把它們和數碼照片放在一起，對比就更明顯了。在新的鏡頭下，皮膚是經不起推敲的。鏡頭會直接把一切的瑕疵都展示出來，包括臉上的每一道皺紋、暗斑、黑眼圈，這些東西都在高分辨率之下，一覽無餘。
因此，燭光晚餐的暗色是關鍵，它是一種遮擋。而當暗色被強調之後，就總帶着點情韻的感覺。這種情韻不是色情，性被擋在我們身着的盛裝之外。況且，桌上還擺着紅酒、肉和鮮花，這裏的每樣東西都一本正經的，形成了一道防線，阻礙着親近的可能。但最妙的是，暗色讓這一切都不確定了。在暗色之下，一切的正式都像一種偽裝，當中的每一樣東西都帶有寓意，暗示着一種欲拒還迎。而克制，使這晚餐更生動。就好像這一刻的遙不可及，成了下一秒動情時刻最好的鋪墊。
不過晚宴以後我們或許要分開的。如果感覺良好，在各自回家的路上，我們會開始一段《Lalaland》裏才會有的散步。那是在最後一抹晚霞之下的海濱，踱步到一段延伸到海當中的橋樑。雙手插兜，哼着小歌，吹着風。然後，再回憶一下剛才。這種場景，讓我們體驗到了屬於三毛的快樂。她常在自己的文章當中描述着很多種情志，極富浪漫氣質的那一種。
或者，吃完之後乾脆就不分開了。一切剛才的克制都瞬間成了接下來衝動的理由。所以，燭光晚餐經常選用蕭邦的室內樂看起來再合適不過。作為喬治桑長達10年的座上賓，蕭邦的多數作品都是為這個沙龍而作。沙龍多半是在晚上，那麼，蕭邦室內樂當然也與夜聯繫在一起。但是，一個社交性的聚會，它作為正式交往的延伸，也影響了蕭邦，讓他的室內樂染上了一點點匠氣。儘管抒情，可抒情得太濃郁了。燭光晚餐的音樂應當是自然的，比如德彪西或是最暗示慵懶的南美爵士。只有這種搭配，才使音樂最具引導力，可以讓陰影所帶來的自由按照自然的本能向前發展，這必然開啟一個即將到來的、更加私密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