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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訪邊城》的簡、繁體版
陳 亮
張愛玲曾經在散文《中國的日夜》中寫道:「我真快樂我是走在中國的太陽底下……快樂的時候,無線電的聲音,街上的顏色,彷彿我也都有份;即使憂愁沉澱下去也是中國的泥沙。總之,到底是中國。」對於中國,尤其是上海,張愛玲終其一生,都懷着深切的愛,這種愛,不是欣賞,而是身處其中,與之打成一片,呼吸吐納都息息相關的欣喜。那時的張愛玲,陶醉在上世紀三四十年代上海的市井生活裡,並從那裡,找到了生命的快樂與寫作的源泉。
多年之後,張愛玲隱居海外,雖然她一直沒有中斷自己鍾愛的、視之如生命的寫作,但是面對發達卻又陌生的美國社會,她似乎始終有一種「隔」的痛苦。這種隔,正如張愛玲所說的,「像是一隻蝴蝶停在白手套」上,裡面包含着東西方文化的巨大差異。上海時期那個對生活有着極度熱愛,愛美、愛吃、愛穿,愛看市井風景,哪怕只是看街邊買菜的婦人、看騎自行車的小孩的張愛玲,到了美國之後,完全蛻變。在經歷種種生命的磨難之後,她為自己編織了一個繭洞,好躲藏起來,天上一天地上一年似的,享受也對抗着異國的孤獨,可即便如此,張愛玲在美國,到底還是沒有找到她生命和寫作的皈依。美國之於張愛玲,與其說是家,不如說是一個避難所。從早前出版的寫於美國幾個短篇小說,到不久前面世的《小團圓》,再到如今出來的這個長篇遊記《重訪邊城》(也包括在即將出版的一些英文小說),張愛玲在美國期間的寫作,其實更像是一個深居簡出的婦人,對於自己生命中最華麗的一段歲月的回顧,而美國社會,彷彿並沒有給張愛玲的寫作提供出更多的材料。中國是張愛玲的根,上海是張愛玲的成名地,在離開大陸之後,張愛玲對於祖國這片熱土的愛,當然不是奔放型的,時代的動盪和生活的艱難也容不得張愛玲有太多的悲慼,她的那種愛,彷彿更像是小時候我們看着別人的棒棒糖,想吃但又不敢要的情境,雖然明知道已經不是自己的,但是那種無望的戀戀不捨,有希冀,更多的是惘然。
一篇《重訪邊城》,其實說白了是張愛玲帶着懷念大陸、懷念其過去生活過的上海的情緒,去走訪大陸周遭的「邊城」台灣和香港,通過地域上的靠近,來感受大陸,感受祖國的氣息,捕捉大陸在邊城的蹤影。在這裡,張愛玲更像是一個登高遠眺的旅行者,雖然她一絲不苟地寫着訪問地台灣和香港的風物,可她的眼光所抵,卻在更遠處。
她寫台灣的古廟,寫台灣的磚紅色的石板路、花園洋房、說書場、日式旅館、會說日本話的青年,在這種旅行式的台灣書寫中,我們能捕捉到張愛玲的失望。這失望來自於「變化」,台灣社會的種種在張愛玲眼裡,和上海比,彷彿是一個人在照哈哈鏡,這裡那裡都變了形,已經失卻中國文化成長的土壤,在台灣,張愛玲找不到自己想要的「故國想像」,找不到心理的滿足。在前半段寫台灣的文字中,有兩個事例很有趣,一個是寫她下飛機時,遇到一個熱衷於接美國名人的神經病(張愛玲覺得可笑,隨即又覺得很抑鬱);另一個是寫她坐公交車遇到一個想搭免費車的青年,這樣的書寫方式,接近《小團圓》,是從抓一個戲劇化情景裡,傳達自己的微妙的情緒。《重訪邊城》裡這種跨界式的寫作手法,更加明確地佐證了張愛玲後期的創作風格。
張愛玲這種「不滿足」的情緒,在香港也許好一些。因為香港怎麼也算是張愛玲的故地,另外,「香港不像台灣有一水之隔,不但接壤,而且返鄉探親掃墓的來來來去去絡繹不絕,對大陸自然看得比較清楚。」看大陸,張愛玲在這裡點出了來訪「邊城」的意義(所謂邊城,其實也正是對着大陸而提出來的概念)。在香港,張愛玲拉拉雜雜地寫了南來的外省人的生活,寫了買花布、買金首飾等等,那花團錦簇的散文筆法,彷彿又讓我們看到了那個書寫《流言》的、下筆華麗繁複的張愛玲。從那些鄉土味極濃的「購買」旅程裡,張愛玲且行且回想,彷彿找了過去生活的熱情,可這熱情彷彿終究是缺少一種《中國的日夜》式的亮烈,而像是一泓順流而下的山泉,伴隨着黑暗中一絲牽強的笑,不可挽回地朝生命的另一端流過去。
站在邊城內,發現着邊城裡的邊邊角角的樂趣,可張愛玲明顯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遙遙望着的,是歸根到底,是大陸,是上海。那絲絲縷縷的懷鄉情緒,若隱若現地夾在繁蕪文字當中,看似不經意,實則是潛流內轉,直到張愛玲在文章的最後點明「疑心是跟它訣別了」,我們這才突然覺得人事倥傯,蒼涼的意味,瞬間爬上了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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