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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 篇
似乎已經很遠了。
那裡有成堆的瓦片,深藍、藍灰、黑藍,一片片,就那麼堆著。它們黯淡無光,毫無生氣。在無風的天氣裡,他們會因相互積壓而呻吟、爭吵、喋喋不休。月光如美人的眼神,冷冷地灑落。淡淡的月光下,它們蔓延成一片無邊的黑暗,乏味的黑色在寂靜裡閃著藍幽幽的光,如荒原上狼的眼睛。
旁邊,是一座白色的大樓,它沉默無語,閃著光,日夜與身邊的瓦礫進行著無聲的對話,那堆瓦因有了美麗大樓的陪伴,也日益鮮活起來。只有從那些陳舊的藍色和古怪的花紋身上,才可以隱約尋覓出一些往昔的痕跡來。
我想說的還是瓦礫,是另外一些一樣的瓦礫。他們仰臥在圍牆的周圍,纏綿成一條曲曲折折的小路,閃爍著微弱的、藍灰色的光通向幽處,通向我從不知道的無盡的遠方。我時常晃蕩在這條人跡罕至的小路上,遊魂野鬼一般。腳下的瓦礫被我踩得氣喘吁吁,有的因不堪重負而脆弱地斷裂、尖尖地發出嬰兒的哭聲。
哭聲驚醒了一個久遠的年代和一個現代的我。那些瓦片年代似乎很久遠,那些瓦片年代一定也很久遠。記憶中,它們常常一片片飛起來,自動黏合,還原成它們的舊時模樣。然後再與那些青磚、紅柱一起,奇跡般地落成一座龐大的建築,雄偉得令人驚歎,莊嚴得讓人直想屏住呼吸。
我卻喜歡把它想像成一個寺院。在某一個涼爽的清晨,清脆的木魚聲打破記憶,隨著薄薄的霧氣遠遠地傳來。霧氣中,那些僧人穿著灰色的袍子,隱沒在灰色的寺院裡。他們或喃喃自語地誦經,撥弄著手上的佛珠,一顆又一顆,一遍又一遍,永無止境。
常常在入睡前,我還想著這種情形。我翻來覆去,覆去翻來。我從一數到一百,再從一百數到一……撥著我想像的佛珠,掃著我臆造的落葉,一遍又一遍,永無止境。
那誦經的聲音如魔咒一般,飄渺地傳來,帶著一種細微的震顫傳入耳膜和每個毛孔。空氣也隨之微微地浮動起來。那聲音細若游絲又沁人心脾地迴盪在空氣中,久久不散。木魚聲很清脆,賞心悅目,又帶著冷氣。我一直懷疑那木魚是某種金屬製成,堅硬、冰冷,如青銅。
青銅的木魚聲常常在我耳邊迴響。我心無雜念,唯一在我腦中盤旋的就是光頭問題。一個個青色頭顱從我面前一掠而過。所有的似乎都一樣,又似乎每個都不盡相同。它們整齊地排成一排,慢慢地劃向遠方,滑成一片寒光。我常常無端地懷疑自己成了光頭,正嘶嘶地冒著寒氣。我挪動雙腳,木然地跟上一排光頭,長長的黑髮在憂鬱的空氣中張牙舞爪。
我的猜想得到了證明。那兒果然曾經有過一個寺院,還一度香火鼎盛。寺院上空終日青煙嫋嫋。無數的大腳小腳一步步登上台階,小心翼翼地提起袍子裙子,慢慢地跨過門檻。他們虔誠地跪在某位仙家的面前頂禮膜拜,袒露赤祼的心靈,祈求無邊慾望的滿足。
從牆掛的摺扇裡款款走出一名精裝女子。她穿著素花長裙,枝繁葉茂,香甜可口。她黛眉緊瑣,對著神像欲說還休,打聽著通向天國的幽徑,希望在她眼中如淚水般地明亮起來。空曠的路上,風乍起,她摟住了自己的雙肩,自戀而又自憐的豔麗美得令人心痛。
根據傳說,是有那麼一位女子,懸樑於雄偉的大殿裡。因為她很年輕,因為她很漂亮,常常引起我曖昧的想像:在一個霧氣繚繞的清晨,大殿神聖的門匡啷一聲打開,神光四射,一個白色的影子在空中飄飄蕩蕩。只是那女子她遠去了,連她那被夕陽拉得長長的影子我都夠不著。她,遠去了。
瓦礫旁的那座大樓是一座教學樓。在急風驟雨之後,寺院變成了鋼筋水泥的混合物,又變成了一所小學。幾十歲的大樓用層層白粉遮蓋並粉飾它的蒼白,到如今仍徐娘半老,風韻猶存。一群群孩子從瓦礫旁走過,他們嶄新、鮮活,美麗的笑遍地開花。
據說,十二歲以下的小孩子可以看到鬼魂。遺憾的是我那時從未見過,如今也再不可能見到了。我曾聽孩子們說,在一樓的某個教室裡,早來或遲歸時常能看到一隻美麗的兔子。牠有著最純潔的白色毛皮和最鮮豔的紅色眼睛—誰也抓不住牠。
那隻美麗的白兔常常使我想起那美麗的白衣女子。我或早或晚地遊蕩在那白樓前,明亮的大樓被我晃得鬼裡鬼氣。偶爾有一個白影一掠而過,刺眼的白光剎那眩暈了我的眼睛。
順著那條瓦礫鋪成的小路,在圍牆的東邊拐角處,有一條岔路,坑坑窪窪,曲曲折折,暗藏玄機。路的一邊是一望無際的蘋果林,另一邊是大片大片的玉米和高粱。它們茂盛、修長、碧綠,爭先恐後地伸著秀頎的脖子,貪婪地吸收陽光和空氣。每次我走到這裡,都讓我感到陰鬱和氣悶。陽光下它們婆娑起舞,並「沙沙沙」嘶啞地歌唱。伴隨著秋天的季風,空氣裡飄著水果腐爛時散發的酒味混合著青草的氣息,溫暖、芬芳又帶著毒性。
路的盡頭是一條河。河灘很寬,各種雜草灌木在這裡朝氣蓬勃,生機盎然。綠色的蛇在綠色的草叢中覓食。牠們垂涎欲滴地覬覦著豔紅的野草莓。牠們和青蛙展開殊死搏鬥,把比自己粗幾倍的青蛙吞進體內,而後身體的某一部分便如氣球一樣鼓脹起來,再慢慢變小、消失,恢復牠苗條而渾圓的身材。然後再在草叢中悠然嬉戲扭動,搔首弄姿如一個舞女在賣弄風姿。
河流卻很瘦小。在河床的最低處,只有細細的一股在暗綠如鬼魅的水草中湧動。河上有橋,破橋,年舊失修人跡罕至的破橋。橋的下面是一潭靜水,它終日對著橋凝望、歎息,它如黑洞一樣吮吸著瘦小的河流,卻不見流出。據說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站在橋邊就可以看到潭水中有一群鮮紅的金魚,閃閃發光,那潭水也發著幽幽的綠光,那是萬綠叢中一點紅,是一顆紅寶石嵌在一大快翡翠中的奇妙幻景。
那條金魚鮮紅的身體,還有那鮮紅泣血的眼睛,那個多年來一直在徘徊、等待、呼吸、乞求的烈焰紅唇和紅色幽魂。
而我終沒敢去看那絕妙的奇觀。那條嵌在翡翠上的金魚常常在我的夢中出現。
一個雨後的清晨,我穿著寬大如袍子一樣的裙子,風吹得我獵獵作響。我走在那條瓦礫鋪成的小路上,如旗幟一樣迎風飄揚。一切都蘊育著無限生機,許多細小的生命就藏在牆角下那濕濕的瓦礫裡。
一個小男孩蹲在草地上,用一根小棍輕輕地敲打著一隻蝸牛,嘴裡唸叨著外婆曾教過的歌謠:「蝸牛蝸牛犁地哩,拐個彎兒看戲呢……」那歌聲是如此的清晰而渺茫。當我經過他身邊時,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然後又低下頭,自顧自地歌唱。
晴朗的中午,白雲朵朵。
燃燒的黃昏,火紅的太陽和雲。
滿天都飄揚著白兔和紅金魚。
我踏著那古老的瓦礫,沿著色彩斑駁的牆,一直走下去,一直走下去。
後記:這個記憶發生在江蘇省鎮江市的西津古渡。那是一個蘊蓄夢想的地方。曾經有很多的夢,很多的願望,很多的理想。雖然一個個地破滅了,如今想起,依然是那麼的溫暖,溫暖得傷感。來到香港的日子裡,我對於故鄉的記憶,偶或跳現出這些夢想的畫面。在這個許多人都滿懷理想卻不知理想在何處的年代,我有我的方式,我有我的方向。因此我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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