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輝
老K愛讀卡西爾的《人論》。他說,卡西爾簡直是個無底的學問深淵。《中國雜技:硬椅子》不也提出了一些卡西爾的觀點麼?此詩的第四節是這樣的:「她們練就一身柔術,卻使我們硬到底,/不像肋骨在我們體內,能贖罪,得救;/不像一株蔓,牽引著鳥和牠定時歸來的/幸福,災難已降……」是的,硬椅子這種遊戲亦硬亦柔,時而柔若幸福,時而硬似災難。
《中國雜技:硬椅子》繼續演出人生的兩面(如硬幣的兩面,一面是幸福,另一面,或許是災難),那就先看看靜好的、幸福的一面吧:「我們在藍羽毛的/微微的血浸中就看見了,但,此刻/卻是前所未有的安靜;她們也不像/夏季的雪,靠著呼吸的高度/聳起它的零亂和潰散,讓它最細的顆粒」「流過驅體的死角在我們的皮脂上,」「或,/像一根很瘦的腰帶進入我們的城府/在那裡,加重它的分量。」
可是,短暫的幸福卻暗藏著「毀滅」,這詩繼續說:「而實際上,/她們只是像忍受服裝似的忍受著毀滅,/跳上七盤舞(註:克盤舞為漢代百戲中著名的舞蹈),把鋼劍舞成頭飾,/與箱子一起身首異處,還可以/讓醋把腰和椅子的關照酸到腳跟,/一朵花承受住她們的全部。」「她們的柔和使椅子像要一件軟枕頭似地/要她們,她們柔軟胸部的空虛。」一個意象緊接另一個,連綿的排比,把「柔」和「軟」說得那麼具體,而又那麼富於玄思,那麼的教人心猿意馬——由那張椅子,到耍弄那椅子的人,只是「像忍受服裝似的忍受著毀滅」,人生的兩面,可謂觸類旁通了。
說是「雜技」,就有娛人的意思了,讓人看見心花怒放,嘆為觀止,最後,當然是雜技人謝幕了,他們練就一身柔術,卻使旁觀的人硬到底,真是一種無限沉重的輕柔了。這個時候,又想起了多年不見的老K。
硬椅子揭穿了人的軟弱,也揭穿了人的權力慾。老K老早就想通了類似的問題,一直找不到一個方式來表達罷了。後來想通了,詩連同一封信寄出,恐怕是最後一封了。很多年過去了,如果不是有人提起一件事,也許不會想起這些。是的,恐怕會像許多已然忘掉的人和事那樣,消失了。大概不會寫信給他。大概不會再回去找他了。
不再是一個俠義的年代了,也不再是一個溫情得時時眼濕濕的人了。張學友的一首歌唱道:「始終人生不必只有錯或對……」錯或對以外,大概還有別的什麼。老K有一次說:盡情浪費生命,也就是對生命的一種最徹底的反省。這句話當然還有點模糊,都不大好說了。要是有緣,也許還有另一次,另一個人提起另一件事,補充了一些,又浮顯了另一些……但事到如今,很多事情都好像不大好說了。
當然,除了老K,還有別的睽違日久的人。記得老K說過:如果真的有真相,公開後將不存在——我們能否有被公開後/仍然存在的那種「私」?許多事情都過去了,總沒法把中間旁伸出去的枝節說得一清二楚吧。心裡要是明白,就不必多費唇舌解釋;要是存心「唔明解」,說得天花亂墜,恐怕也只是徒然。僅僅在一個初夏的短夜,就讓所有的人熬了一千零一夜。是的,人生就像「硬椅子」這樣的雜耍,既硬且柔,說來話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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