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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岡山是中國革命的搖籃。網上圖片
陳 莉
父親剛參加工作沒有多久,單位要調查外地職工,因為他會寫文章,就點他了。他是沒資格看別人檔案的,是一個老共產黨員負責看檔案,看了,和他說,他來寫。檔案裡面不清楚的,就要他去調查。
他向他父親「匯報」了這個「任務」。
我爺爺在國民政府被換掉的時候,也寫過調查。我小時候,聽父親模糊說過,他和他父親兩代人給人寫調查,寫得冒冷汗。人膽小嘛,沒法。
爺爺告訴他,寫調查要為別人負責,能夠淡化的盡量淡化,不要害了人家。尤其那些有家庭有孩子的,要千萬幫別人寫好。大人還可以承受打擊,可是孩子怎麼辦?要為孩子考慮。如何提問也特別重要,不要提那種已經有了前提或者直接可以回答是或不是的問題。特別在農村,農民一旦聽到你直接問誰是不是地主,對方第一個反應是愣住,蒙了,大約腦海裡在波浪滔天。有些人好的,會說不曉得。有些不好的,會編造的。你這麼問了,不寫下來,碰上有證人聽到,那就是你的過錯了。尤其通常到最基層調查的時候,是上一級政府或者穿著軍裝的人帶你去的,農民會更緊張。你要學會若無其事地問人家,我來問問情況,你知道什麼情況和我說說。先把氣氛調節好,讓人放鬆,給人聊天的感覺,不要讓人亂說話。亂說話害了別人,是害人一輩子。
父親聽了他父親的教誨,去了。有一個女同事,據傳是四川某地的地主。他來到當地,當地也確定她是地主。而且她脾氣特別大,只要不順心,就折騰人了。每個人都說她不好。
那回去得遠,父親獨自去的。父親當時沒有作記錄。別人問父親,這個人現在怎麼樣了啊?父親回答,她現在年紀大了,脾氣很好了,和以前不同了。其實她脾氣還是很大,稍不順心就暴跳如雷。只是父親謹記爺爺的教誨,想著她的兩個兒子呢。
回來後,父親給她寫的是地主子女。地主和地主子女差別是很大的。
這位女同事知道此事後,請父親吃飯。父親去了。那天她丈夫陪著父親坐在餐桌上的時候,他們的大兒子突然蹦蹦跳跳地衝進來。她說,紹祿,你一直都喜歡這個大兒子,讓他認你做乾爹吧。父親那時候未婚,對於認乾兒子沒有熱情,但是又不好意思推卻,含糊答應了。
前幾年,這個年紀比我大很多的大兒子偶遇父親,突然問他,陳叔叔,我記得我小時候好像認你做乾爹的,有沒有這回事?是為什麼?
父親回答,有這回事,那是我和你爸爸喝酒吃飯高興了,你媽媽說我很喜歡你,就認下來了。
父親絕口不提地主的事情。
父親又提到另一件調查的事情,這個人害苦了他啊。父親翻山越嶺的,走路的,一個山頭走到又一個山頭。有路過的馬車,請人家捎帶。還沒有吃的,8分錢一碗的光麵條,吃了一個星期,苦不堪言啊。
這個人只是喜歡說大話而已,逞口舌之快,沒有的事情說成自己的。他瞎嚷嚷一句,父親外出了兩個星期。父親心裡叫苦不迭。
這個人的故事是這樣的,別人罵他孬種,他說我勇敢得很,當年解放軍都被我打死過。
完蛋!
當年國民黨被解放軍打散了,散兵躲入深山,成了土匪。沒吃的,要去偷老百姓的東西。老百姓也沒有什麼東西,也不好偷,就去偷解放軍的。一座山呢,這邊是一支部隊的,那邊是另一支部隊的。那邊的部隊打死了解放軍,他說是他打死的——為了表明他很勇敢嘛,不是孬種嘛。父親去調查這個事情。那支部隊堅持了很久,部下被打死了或者餓死了,只剩下一個頭兒了。頭兒孤家寡人的,把自己吊在樹上了,邊上放著國民黨黨證和軍官證。父親又跑到檔案館去核實這個事情,包括查詢他的黨證、軍官證和部隊番號。父親山裡、鄉裡、縣裡、市裡這麼跑,跑得嘴巴都起泡了。
父親哀歎,對這個軍官有敬佩之意,說在深山裡,消息不通,不知道新政策,要是知道的話,就走出來了。人不必這麼去死的。農科院好幾個國民黨的前軍人呢,都是善待的。
然後,父親又說到了另一個故事,這個故事太悲慘了。父親說得淚花閃爍,我也聽得淚花閃爍。媽媽呢,看著我們父女倆這麼容易感動的樣子,又抿嘴笑了。
這個故事是這樣的,一個江西的小孩子,11歲了,父母早已雙亡。有一天,突然聽到「紅色天地」這麼一個地方,十分嚮往。那時候,還不叫做「紅色根據地」的,叫做「紅色天地」。
這是我人到中年了,第一次聽說「紅色天地」這個詞,歷史書好像沒有寫,也不知道父親是不是記憶有誤。或者歷史書寫了,我忘記了。
這個小孩子舉目無親又缺衣陋食的,就去找「紅色天地」。可是那會兒這塊地方被嚴加圍剿,他一直在沒法靠近。他只要聽說這個部隊到哪裡了,就跟到哪裡。直到這支部隊進入貴州黎平了,他才跟上。從江西一直跟到貴州哦,這麼小的小孩子。
他太小了,紅軍不要他。可他一直跟著。這麼著紅軍在貴州進進退退的,看他實在要跟,一個部隊長官才把他收下了。
故事很長啊。
故事的結尾是這樣的,這個人在貴州深山某縣重刑監獄服刑。長征都走下來了,可惜為了五塊大洋,他入獄了。入獄的真正原因是他的秘書和警衛暗鬥,把他陷害了。五塊大洋是沒收來的,他也入庫的,可是入庫的收條找不到了。
那天父親在監獄搞調查,正坐在食堂吃飯,一輛小車突然開進監獄,還帶來了司令員的軍官服,為這個人平反來了。他可以換下便服穿回軍裝,重新做司令員了。他當年的秘書來接他的。秘書對他一立正一敬禮,全場的人都哭了。
一群男人一起流淚是什麼感覺呢?
但是這個人特別平靜。他說我不回去了,我在這裡很好,我很感謝共產黨,我也相信共產黨。我平反了就可以了,我就留在這裡吧。
他終生未娶,一個孤兒,如此一生。
我淚光閃爍地說,留下來對了,要不然,接下來還有文革十年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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