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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秀華憑詩歌《穿越大半個中國去睡你》走紅網絡。 新華社
鍾 倩
余秀華走紅網絡,先是詩歌《穿越大半個中國去睡你》在微信上迅猛轉發,她被詩人沈睿稱為「中國的狄更生」,緊接着兩家出版社找上門來,同步推出兩本詩集《月光落在左手上》和《搖搖晃晃的人生》,不久,她被評選為湖北省鍾祥市作協副主席。像很多人一樣,我關注她的報道和故事,也在思考兩個問題:余秀華為什麼這樣紅?今天,談論詩歌的時候,我們該說些什麼?
先說一位詩人,他住在我樓上。他個子不高,也不戴眼鏡,穿着打扮也很普通。剛搬來的時候,我從別人那裡得知他是大學語文老師。那時候,我上初中,學校離家較遠,每天早出晚歸,經常碰見他。慢慢地,我發現他走起路來很有個性,他走路速度不慢,愛低着頭,好像沉思什麼,有一種拒人之外的冷傲和內斂,若是戴着棒球帽,顯得很深沉了。後來,我得了一場大病,在家休學,閒來無事,經常去樓下曬太陽。樓前有一所幼兒園,下午接孩子的時候,嘰嘰喳喳,非常熱鬧,他的兒子也在裡面,經常見他去接孩子。後來,我了解到他是個詩人,我有些意外,又充滿好奇。此後,我開始留意他。
他實在太普通,相對於「平凡」這個詞語,我更青睞「普通」。上班、下班、買菜、接送兒子上幼兒園,見到鄰居,他也點點頭,其他時間他都是一個人出門,有些時候晚上回來到很晚,聽見他重重的腳步聲。不少人存在偏見,說詩人是憤青,很另類,要麼瘋瘋癲癲,過着異人生活;要麼悲望低沉,整天胡思亂想。但是,在他那裡,我絲毫沒有感覺到。周末遇見他從菜市場回來,拎着綠汪汪的蔬菜,彷彿拎着春天回家。
有一次,見他從外面回來,扛着一輛摺疊起來的自行車。鄰居碰面,隨口問他:「你怎麼不開車?住在五樓,來回搬多麻煩?」他微微一笑,沒有說話。他出門都靠步行,偶爾會騎該輛小自行車。我記住了他的笑渦,像個大男孩,用「純真」二字形容一點不矯情;我也記住了他的簡單:生活簡單,心也會簡單。
無意間,我看到他的一篇文章,了解到他的真實生活。「其餘時間主要是做些家務,買一部分菜,主要做晚飯,我們家晚間人比較齊,吃飯的時間比較長,因此做飯的時間比較長,做得也比較多。如果生活鬆弛,我比較喜歡呆在廚房裡做事,琢磨菜餚的做法和力爭把菜餚做得複雜一點,可對於洗碗我相當厭倦。到了周末我得抽出一天陪孩子玩,他就要四歲了,活動能力愈來愈強,我得讓他安全地活動開來,並且開心......」看到這裡,我有種說不出的感動。
現在,他的兒子已經上大學了,而他也步入了不惑之年,但是他還是那樣年輕,像他剛搬來的時候的模樣,他出門依舊靠步行,生活依舊是那樣簡單。
亦赤子亦老成,我始終認為這是詩人的樣子。赤子,是不失初心,沒有被功利淹沒而失去本真;老成,是圓融堅定,沒有被歲月剝奪而失去夢想。他,我的鄰居,就是這樣的人。
他讓我想起另一位詩人:王小妮。她的詩集《半個我正在疼痛》和隨筆集《上課記》,我經常拿出來閱讀。她說過:「詩歌不是生活,我們不能活反了。」第二屆華語文學傳媒頒獎典禮時,她在答謝詞中意味深長地說道:「我愈來愈覺得詩承得起皮毛,也擔得了骨肉。它是活的。這個大鳥,自由的大傢伙,能飄飄乎乎飛向很遠,也能踏踏實實落在誰也插不下腳的峭壁上。沒有詩,世上就少了一種生物。」
她的愛人徐敬亞先生對她詩歌的評價,令我印象深刻:「她,像街頭上任何一個人那樣活着,安詳地洗衣、煮飯,讀一些字,寫一些字。她把那些字,從天堂的辭典裡,像沙場秋點兵那樣輕柔地取出來,巧妙地抽出一絲絲纖細的光。她靠紡織着那些光,額外地活着。她自造了帝王的高傲,用來默默地抵禦着漆黑無邊的庸碌和盲昧。」詩歌的高貴與美麗,在她筆下淋漓體現。
休學之後,我踏上漫漫的文學創作道路,開始寫詩。認識大學文學社團的朋友,我們經常在一起交流,朗讀詩歌。冬日的午後,屬於詩歌時間。大聲地朗讀,放鬆地點評,那個場景我至今難以忘懷:「草在結它的種子∕風在搖它的葉子∕我們站着,不說話∕就十分美好」;「從明天起做個幸福的人∕餵馬劈柴周遊世界∕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從顧城到海子,從惠特曼到普希金,乘着詩歌的雙翼,我們放飛夢想,眼中盛滿蔚藍色的憧憬。而詩歌手抄本,也成為浪漫的珍藏。
回到余秀華走紅事件上來。她是個詩人,但是,她終究逃不過這個時代的命運,所以會爆紅網絡,引發一連串的輿論效應。她說過的一段話被我抄在本子上,「詩歌是什麼呢,我不知道,也說不出來。不過是情緒在跳躍,或沉潛;不過是當心靈發出呼喚的時候,它以赤子之心的姿勢到來;不過是一個人搖搖晃晃地在搖搖晃晃的人間走動的時候,它充當了一根枴杖。」說得多好,人來到這個世界上,單槍匹馬,踽踽而行,總會遇到這樣那樣的磨難,總會遇到形形色色的誘惑,總會擁有各種各樣的未知,很多時候需要一個枴杖支撐。然而,也有些人,將枴杖當成棍棒,即那些陷入慾望漩渦出不來的人,或是自我迷失的群體。
從某種意義上說,「枴杖」也是人類對內心秩序的維護。美國詩人比利科林斯有個鮮活的比喻,他把詩歌比作生活中的冰球守門員:「球場上守門員看起來孑然孤立,一旦對手想攻門取分,擊敗我們,詩是最後一道守備防線。」詩,是我們最後的家啊!
「一個人僅僅擁有今生是不夠的,他還應擁有詩意的世界。」王小波的這句話在今天依舊振聾發聵。詩意地生活,是最原始、也是最浪漫的夢想。在詩歌的王國中,沒有殘缺,沒有博弈,也沒有利益傾軋,充滿自由、乾淨、純美、浪漫的品質。寫詩的人是幸福的,寫詩的過程是奇妙而富麗的。詩歌,應該遠離喧囂,保持冷寂,「假如你是沉默的,海水也會停止喧嘩」。
我覺得余秀華也是幸福的,因為她的詩歌不是一雙漂亮眼睛、一顆功利心靈所能看透的,她的詩歌是她的精神居所,也是她的堅強盾牌。埋頭寫詩的時候,她像健全人一樣,沒有病痛,沒有殘疾,只有無盡的快樂。相比之下,有些人無病呻吟,活得很沒意思,反而像個殘疾人──是精神上的殘疾,是心靈上的「腦癱」。
今天,我們談論余秀華,談論詩歌,恰恰證明我們需要詩歌的溫暖。聒噪的輿論和喧囂的評價反襯出人們內在的空虛和精神的焦慮。我的枴杖,你的棍棒,兩種不同的態度依然會存在,但是,愛詩歌、愛生活的人,永遠會走在前面。
感謝余秀華,感謝詩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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