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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愛上土豆,往往都是從土豆絲開始的。網上圖片
雪 櫻
愛上土豆,往往都是從土豆絲開始的。學做飯或學廚藝的人,第一道菜便是炒土豆絲,這道菜是簡單中見複雜,要想成功很不容易。小時候,母親回娘家,父親在家做飯,給我炒土豆絲吃,從來沒做過飯的他硬着頭皮做,土豆去皮、切片,再切成絲。見父親被幾個土豆難住,我捂着嘴偷笑,出鍋的土豆絲,變成黑糊糊的土豆泥,光看着就飽了。
上中學時,一次我和母親賭氣,自己下廚做飯,覺得土豆絲很easy,承認刀工不好,一條一條地切,不信做不好。一陣忙活,土豆被我切成各種形狀,等入鍋炒的時候,光想着倒油、翻騰,最終做成了炸土豆條。從那時起,我對土豆心存畏懼,平日遇見誰說會炒土豆絲,我都會投去懷疑的眼神,覺得是在吹牛。
其實,土豆飽含的哲學,人很難參透。先說它的名字,就有地蛋、洋山芋、馬鈴薯、薯仔、荷蘭薯等多種叫法,北方人稱「土豆」,華北人叫「山藥蛋」,江浙一帶習慣叫「洋山芋」,而廣東人則稱「薯仔」,但我還是覺得叫土豆最可人。蔡瀾先生在《素之味》中說過:「北京人的涼拌或生炒土豆絲,對北京人來說是種美味,其實他們吃的是鄉愁,南方人對此道菜也不覺得有什麼了不起。」說起薯仔,他覺得當成圖章倒是很好玩,「用張紙,磨了濃墨之後根據切半的薯仔大小寫字,然後鋪在薯仔上,輕輕用手指一刮,就能印上去。這時用刀把空白處挑出來,就是一個完美的印。」如此文藝的做法,讓人眼前一亮。
沒有經歷過困難年代,我對老輩人說的烤土豆充飢沒有什麼感覺,但是,品嚐過洋快餐中的薯條、土豆泥等,我覺得任何加工都是一種褻瀆,不如一盤家常的酸辣土豆絲好吃,吃得遍體通泰。前幾年,每次去姑姑的酒店吃大鍋飯的時候,我最愛吃土豆絲。大廚炒的土豆絲,像一盤藝術品,絲絲相連,又晶瑩薄透,而且還原土豆本來的膚色,醬油配料都恰到好處。酒店裡端盤子的李玉成,有些憨,幹起活來經常挨訓,可他炒的土豆絲,味道非常棒,我都吃不夠。能駕馭一盤炒土豆絲的男人,我覺得是可靠的。畢竟,這刀工不是一天練成的,算不上「百煉繞指柔」的境界,卻能稱得上是「穩、準、狠」的功夫。
和土豆關係最親密的兩個人,應是汪曾祺與王小妮,前者是作家,後者是詩人。「坐對一叢花,眸子炯如虎」,這句詩出自汪曾祺,閱讀他的散文,我才知道,土豆會開花。那是1958年,他下放到張家口沙嶺子農業科學研究所勞動,後來摘掉右派的帽子,所裡派他到沽源站畫一套馬鈴薯圖譜,他與土豆有了親密接觸。「一早起來,到馬鈴薯地裡,掐了一把花,幾枝葉子,回到屋裡,插在玻璃杯裡,對着它畫」,土豆花與蘋果花有些相似,「傘形花序,有一點像重瓣水仙。顏色是白的,淺紫的,紫花有的偏紅,有的偏藍,當中一個小窩頭似的黃心。葉子大都相似,奇數羽狀複葉,只是有的圓一點,有的尖一點,顏色有的深一點,有的淡一點,如此而已。」
我驀地想起來,小時候在農村姥姥家的田地裡見過土豆花,母親告訴我,不是所有土豆都開花,有些品種就不開花。而「馬鈴薯的花都是沒有香味的」,但汪老曾意外發現一種叫「麻土豆」的花,有香味,或許這是變種吧。「馬鈴薯的花一落,薯塊就成熟了,我就開始畫薯塊。畫完一種薯塊,我就把它放進牛糞火裡烤烤,然後吃掉。全國像我一樣吃過那麼多種馬鈴薯的人,大概不多。」汪老是有口福的人,稱得上「土豆之友」。遺憾的是,他畫的《中國馬鈴薯圖譜》在「文革」中被毀,是一大損失。
詩人王小妮與土豆的緣分,是建立在生活的哲學之上,也是那段知青歲月的呈現。一天,她和老公提着二斤土豆走出人群,她記錄道:「我們回到家,挑出兩隻最壯的土豆。把那可能抽出新生命的凹洞盡量大地切下來。在傍晚做這種事是個樂趣。說不清為什麼,人類往土裡掩埋東西,再等待它鑽出來的樂趣一直不減。絕不像唱卡拉OK、打保齡球、學跳舞,幾天就膩了。」後來,「一部分土豆進了鍋,另一部分入了土。」做熟的土豆,溫暖了他們的胃,而埋進土裡的土豆,「得以再生出毛刺和枝幹,再結出土豆。它們該感謝誰呢?這正是大自然的生生不息啊,誰也沒能跳出自然界。就好像他所說,抽煙的和不抽煙的,說的和聽的,這樣的和那樣的,都要曬太陽,像兩個土豆。」
第一次讀到這裡,覺得比較堂奧,多年之後,我明白了,人應該向土豆學習,憨厚,樸拙,老實,自然,不花哨,不功利,無論到什麼時候,它都不忘土地的隆恩,把知恩與謙卑訓練成習慣。「一直我都說,不能不熱愛土豆。走遍中國這是原則。」王小妮的這句話太經典了,熱愛土豆,難道不是土地的信仰嗎?
土豆能充飢,做成各種甜品與零食,可品嚐,饕餮人們的味蕾。伴隨美食的多樣與飲食的精細,土豆的原味愈來愈被掩蓋,那種裹挾泥土、聯結大地的氣息,愈來愈微弱,人們不禁迷失。這到底是土豆的不幸,還是慾望的奔跑?我說不清,我告誡自己,不再沾洋快餐的土豆泥、薯條,不只是吃不慣,更多的是不想失去太多美好。
我對種土豆的農人愈發敬仰,是一種說不清的崇拜與仰望。有個東北男人,他是鎮上種土豆的大戶。他嗜煙如命,後來查出肺癌晚期,妻子向他隱瞞病情,但他自己感知到了,趁妻子不注意,他從醫院坐火車回了老家。妻子發了瘋似地尋找,突然想到他可能回家了,便追了回去。原來,正值秋季收土豆的時候,男人回來下地收土豆了。他給妻子帶回一件禮物,一條寶石藍色的軟緞旗袍。他已經無法進食,見他消瘦的樣子,妻子的眼睛濕了一片。下雪的日子,兩天後,男人停止了呼吸。天寒地凍,墓穴挖不深,妻子打開自家窖門,讓年輕的勞力往麻袋裡裝土豆,一口氣裝了五麻袋。葬禮上,「她上前將土豆一袋袋倒在墳上,只見那些土豆咕嚕嚕地在墳堆上旋轉,最後眾志成城地擠靠在一起,使他的墳豁然豐滿充盈起來。雪後疲憊的陽光掙扎着將觸角伸向土豆的間隙,使整座墳洋溢着一股溫馨的豐收氣息。」這樣的葬禮,溫馨得叫人掉淚。土豆蘊藉着人性的溫暖,也是他們最珍貴的愛情信物。這個故事出自遲子建的《親親土豆》。
在土豆面前,人們是不是應該低下高傲的頭顱,謙卑一些呢?從認真對待一盤土豆絲開始吧,它不只是一碟廉價的菜,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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