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桂輝
芒種後的一天,家在閩北農村的外甥結婚,我和老伴陳美玲專程前去慶賀。一路上透過車窗,多次看到農民兄弟在水田裡插秧(種晚稻)的畫面,自己青少年時代生活的建陽縣黃坑公社農民栽禾的情景又浮現在眼前。回想起來,那不是一般性的勞動,而是另類的藝術表演--在肥沃的水田間,描畫綠色的「五線譜」。
五線譜,是迄今為止世界上通用的記譜法。在五根等距離的平行橫線上,標以不同時值的音符及其他記號來記載音樂的一種方法。最早的發源地是希臘,它的歷史要比數字形的簡譜早得多。五線譜通常是「直」的,但在藝術創作等其他載體上,表現多是「彎」的。
「栽禾」與「鋤禾」,一字之差,性質迥異。「鋤禾」啥意思,中國人都知道。「栽禾」這個詞,知曉率卻不高。也難怪,它是閩贛等地一些山區的方言。
「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一千多年來,唐代詩人李紳的這首《憫農》,之所以能夠口口相傳、婦孺皆知,不僅因為它是告誡人們節約糧食的良言佳句,同時也是對揮汗鋤禾的生動寫照。鋤禾,彎虒y,弓茩I,費茪O,委實累人。更何況,禾苗栽下去的前期,一般要「鋤」二至三次,焉能不辛苦。栽禾,即插秧,也不例外。南宋詩人楊萬里的《插秧歌》可以佐證:「笠是兜鍪蓑是甲,雨從頭上濕到胛。喚渠朝餐歇半霎,低頭折腰只不答。」
都說,地大物博。其實,地大不止物博,語種或者方言也多得很。對同一件事,或者同一物種的稱謂,五花八門,各有意味。比如插秧,不僅叫法上截然不同,而且方法上也不盡一致。插秧,在我的出生地福建莆田,叫做「佈田」。雖然漢語辭書中,找不到「佈田」這個詞,但在古代漢語中,「佈」有「陳列」、「展開」、「分散到各處」的意思。而「田」,指的是耕種的田地。「佈田」,便是藉用「佈」和「田」的相關詞義,來指代將秧苗展開、陳列(栽插)到水田裡的農活。
少年時代,在莆田農村,我多次看過大人「佈田」。「佈田」之前,要先拉好秧繩,好比在稻田中「畫跑道」。秧繩通常是用棕繩或尼龍繩編織而成的,既結實又不怕水的浸泡。每根秧繩長度都在數十米,須夠得上從田的這一端拉到那一端,且既要拉緊,又要拉直。一條條秧繩按照一定寬度間隔拉好,並用一頭削尖的竹片固定後,一夥「秧手」們便有說有笑下到田裡,有章有法同時開「佈」--彎下腰身,兩腳平跨,一手持秧苗,一手分接若干棵秧苗,如雞啄米般,一一快速插進田裡去。一邊插,一邊退。這樣,插下田的秧苗,就不會被踩到。
「佈田」看似輕鬆自如,實則彼此較茷l兒,如同比賽一般。技能高超、動作敏捷的人,可以一路領先、洋洋得意;技能一般、動作偏慢的人,稍不留神,就可能被左右兩邊的人超越「夾在」中間,俗稱「關鴨子」。誰要是被「關鴨子」了,說明「技不如人」,雖然不會因此而扣工分,但難免會自感丟了臉、沒面子。因此,插秧的過程,真可謂是「不用揚鞭自奮蹄」呢。
我那時還小,像「車水」之類的農活,偶爾還能有模有樣地濫竽充數,而「佈田」就只能幫荌e送秧苗、拉拉秧繩了。再大的水田,因為拉了秧繩,即便是初學者,也不會「失之千里」,以致「越界」把秧苗「佈」到別人的「跑道」上去。1965年金秋十月,我家響應政府號召,移民到了閩北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山村--建陽縣黃坑公社鵝峰大隊。第二年,「文革」拉開了序幕。無書可讀的我,成了「小小農民」,只好跟茪j人幹一些力所能及的農活。插秧,則是稍後幾年才開始學的。
鵝峰人稱插秧為「栽禾」。在鵝峰,不論是村莊附近比較規則的方塊田,還是山壟上既窄又長的梯田,一概無需秧繩「畫跑道」。這樣,不單減輕了挑秧繩的負擔,而且省去了拉秧繩的時間。不過,卻增加了插秧的一定難度。無怪乎,當地素有「栽禾師傅割禾人」之說。意思是,栽禾是技術活兒,割禾是簡單勞動。這話不假。割稻子雖然也累,但只要有力氣,誰都幹得了。只是,效率或快或慢,有所區別罷了。
常言道,萬事開頭難。「栽禾」也一樣。栽禾的「開頭」者,通常是技術高超、經驗豐富的「老農」。倘若是長而彎的梯田,就因地制宜,或弧形,或「S」形,順「埂」自然、隨「埂」而變。期間,如若遇到田埂突出部位,就加插幾棵秧苗,種上一個或二三個兩頭尖、中間寬的「小月亮」。如此這般,領頭者一路栽去,其他人在一側跟進。當一丘田「栽」滿後,放眼望去,既像樹木的「年輪」,又似綠色的「五線譜」--間隔均衡、線條流暢,彎曲自如、頗為美觀。
如果是相對規則的方塊田,則又是另一種方法了--由一名技藝過硬、眾人信賴的人,從田中央「破田領插」--在田這端中間某個部位,選好田那端某個「目標物」,可以是一塊明顯的石頭,也可以是一叢醒目的野草。連瞄帶看,對準「目標」,先插上若干秧苗,作為「基準兵」,而後轉過身來,一路退荍滽戚]「栽」到田裡,其他人隨後在左右兩側梯次跟進。領插者不單動作要快,而且插得要好--行距株距如尺量,橫平豎直斜成線。這樣,跟進者就「有章可循」了。
實踐出真知。不少看似粗笨的農活,既蘊含荋撮z,也潛藏荅S色。我學習栽禾,是從十五六歲開始的。一次工間休息時,我不解地請教生產隊長范永恭:禾怎麼「栽」,都會長穀子,幹嘛要這麼用功、如此費勁?他不假思索地說:禾「栽」得好,不只是好看,還方便以後耘田(鋤禾)、塞灰(施肥)等。范隊長是栽禾能手,他熱情地鼓勵我:栽禾的確有點難,但只要記住一句話--禾要「栽得光」,就得「濕褲襠」,你就會慢慢「栽」好的。我把隊長的話記在心裡,邊領悟,邊實踐,終於悟出箇中奧妙:栽禾時身體要盡量後坐下蹲,甚或屁股貼近水面、弄濕褲襠。這樣,邊「瞄」邊「栽」,即使不能「栽」得像老農那樣好,也不至於歪歪斜斜,如扭麻花。
當年,在黃坑一帶農村,任何男人,只有掌握了「栽禾」的真功夫,才算拿到當農民的「合格證」。如今,隨蚢A業機械化的普及,昔日那種「貼地式」的「裁禾」,已難得一見了。這次回農村吃喜酒,見到有的農民正在操控插秧機插秧,如同穿越時光的隧道,喚醒我對當年「栽禾」的記憶與懷想,那流暢的、綠色的「五線譜」,彷彿又展現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