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代小說家阿乙,他的作品疑幻似真,情感卻寫實。他在寫故事,也是在寫人物的性格和氣質。當中國鄉村的性質轉變,當鄉村中他認為有性格有特點的人物消失,鄉村的文學舞台坍塌,他便開始尋找寫作的新出路,這個過程或許曲折,或許要經歷黎明前的漫長黑暗,但他堅信黎明終會到來。■文、攝:香港文匯報記者 張岳悅
今年的香港書展已過去兩月有餘,但對阿乙的印象卻始終清晰,他安靜且不擅言辭,答問時卻句句誠懇。他在講座中談「鄉村和農人的消失」,這是他近年所關心和不斷重複提起的話題,而他看待這種消失也如流水般自然。
現居北京的阿乙笑說自己像一個閥門或預言,自從自己和家人從鄉村遷出,這一外遷狂潮從此開始,鄉村的年輕人們爆發出一種出外闖蕩的力量,從未停歇,直到剩下無力外遷的「老弱病殘」。故鄉村莊仍在,卻有了「聊齋」氣息,從為謀生而耕種,到詩意地種花養魚,有錢的村民花幾十萬建新房,卻是出於憂慮和不安的本性,「有個安定的落腳地總是好的,若是死了,棺材總不能停在別人家門口,或者有一天外星人入侵,城市不安全了呢?」無論是對他還是對已外遷的村民,鄉村存在的意義只是為了送葬,送別人,最終也送自己。
描繪鄉村農民的轉變
阿乙提到,賈平凹、閻連科和莫言等作家代表了中國鄉村寫作的高峰,他們筆下的農民有着很重的二十世紀的味道,而自己在小說中所描繪的則是對二十一世紀初中國農民的寫照,「這個時代的農民和前一代有着本質的區別,他們已經完全市場經濟化了,從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農耕生活,轉變為對致富概念的重視及以錢為動機而耕作,而我的小說正是講述在這種背景下所產生的故事。」他今年出版的首部長篇小說《早上九點叫醒我》正是寫了一場喧鬧的鄉村葬禮,其中也提到大家對遺產分配的重視程度已遠遠超過對葬禮本身,禮崩樂壞。
他表示,現時社會對成功的定義已被簡化,對知識分子和專業人士的尊重不復當年,取而代之的卻是對金錢和權力的崇拜。「中國有九成的寫作者還處於掙扎的狀態之中,即使是在世界範圍內來看,也只有少數作家可以將作品兌換為貨幣和影響力,通過寫作而衣食無憂,財政自由。而港台因為讀者基數少,我相信這裡的作家通過寫作謀生是更困難的事情。」
長篇之後開拓新領地
《早上九點叫醒我》也許是阿乙的唯一一部長篇小說,不僅是他對過去鄉村經驗的大規模徵用,也是巨大精神力的凝結,前後耗時五年,全程投入兩年,他坦言:「對我來說,完成一部長篇小說,無論是前期準備、寫作還是後期修改,都需要很長的時間,我不再有那樣字斟句酌的體能。我寫長篇和短篇時用的是同一種方式,同樣這也是一種代價很高的方式,有時夢到某個場景會立刻起身拿筆記下來,日夜顛倒,一切為寫作讓步,付出了健康的代價,其實這也是一種不懂自控的表現。」他也透露,自己始終有着寫一部長篇小說的夢想,「一不小心」就實現了,「其實這篇動筆時是當做短篇來寫,寫着寫着發現寫不完,成了中篇依然寫不完,最終寫成為了長篇。」
在這之後,他不再着筆寫鄉村,「這部長篇小說傾注了我這些年所有的鄉村經驗,但鄉村的文學舞台已坍塌,而新的舞台還沒有建好,這幾年我也在嘗試摸索一條新的道路,可能是因果報應,鬼怪或誌異,恐怖或懸疑,在其中找到趣味,卻信心不足,不夠樂觀。」他甚至開始憂慮,當AI大數據成功統計了讀者喜好甚或開始寫作時,作為作家的自己會不會失業?直到最近他才找到鼓勵,放下了一部分開闢新道路的文學負擔,決定隨心而寫,一些趣味小故事由此誕生,出版新故事集的計劃同樣在路上,如同第一本書《灰故事》一樣,這也是他尋找新出路的過渡期,是「黎明前的黑暗」,而黎明終會到來。
寫作無分疆界和局限
阿乙原名艾國柱,1976年生,江西瑞昌人,曾當過警察和編輯,現專事寫作。他出版過小說集《灰故事》、《鳥,看見我了》、《春天在哪裡》;單行本《下面,我該幹些什麼》、《模範青年》;隨筆集《寡人》、《陽光猛烈,萬物顯形》等。他曾獲《人民文學》的中篇小說獎及年度青年作家獎,第十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最具潛力新人獎,第二屆林斤瀾短篇小說獎優秀短篇小說作家獎等。
讀阿乙的小說,總是能感到一種「儀式感」,用他的話說,是文字的「排場」要做足,也許有些晦澀難懂,因為他總是賦予文字和段落太多的功能--承擔情節推動,描寫人物性格,顯現人物特徵,「沒有一句話是平白無故地出現,甚至有些用力過猛。」他始終認為,文學沒有疆界和局限性,不應過度談優劣。只要每日堅持寫,不必在意條條框框,時間久了,自然知道文學的尺度在哪裡。
社會在重新洗牌,是好是壞還需專家解釋,作為一個寫作者,他只是講述自己所看到的,人的遭遇。對他來說,寫故鄉的故事可以隨心所欲,信手拈來,正因為投入過真情實感,使他可以很快掌握那些人的心理脈絡。而在網絡小說興起的年代,他並不擔心自己的小說會過時,雖然背景設定在鄉村,但聚焦還是在人性和戲劇衝突,「先鋒和老土的界定在於思想,在我看來,先鋒是『誠實』,『偽善』則是老土,是徒然的廢話和不存在的虛假感情。」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