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大佺
前幾天在《香港文匯報》讀到香港作家黃仲鳴先生的《伯樂與無良編輯》一文,說的是台灣作家白先勇初習文學時遇到《文學雜誌》主編夏濟安,給予鼓勵和點撥,很快成為文學大家。而黃先生寫詩投稿時,遇到一位叫何大詩人的編輯,將他20行的詩刪改為4行,並在編後語中寫黃先生「每期寄了多少篇來,無一可取,這首詩刪刪復刪刪,改改又改改,才可刊出。」黃先生受此打擊,從此不再寫詩。讀了這篇文章,感慨頗深,不由得想起了文學創作啟蒙時遇到的幾位輔導老師。
那是1983年的夏天,那時候的夏天肯定不如現在炎熱,但文學氛圍肯定比現在濃厚。那時候改革開放剛剛開始,文藝界迎來了黃金的春天。縣委、縣政府為加強群眾文化輔導力量,一下調了三位年輕的文學輔導幹部到縣文化館。加上原有的一位老同志,力量之強大可見一斑。
那時候文學地位很高,人們茶餘飯後談論最多的是文學,一個農民在國家級大刊物上發表幾首詩歌幾篇小說後,就可以把你農轉非調到城裡工作。那年夏天我還在紅星公社中學唸書,臨近畢業時忽然萌生了作家夢。
那是個陰雨綿綿的下午,我打茷B傘去了洪雅縣文化館,50多歲的李克勤老師熱情地接待了我,收下我寫在作文本上的三首詩歌後,告訴我輔導文學創作的老師今天下鄉去了,他只管民間文學,他會把稿件轉給他們,臨別把我送出門來。又是一個炎炎烈日的上午,我到縣文化館後,一位叫王健的老師接待了我,他說他認真看了我的稿件,很有基礎,決定錄用其中一首,發表在他們即將創辦的《群眾文化》小報上。這個消息讓我興奮不已,因為我從小喜愛文學,作文成績一直是全校第一,現在馬上面臨初中畢業了,家裡沒錢讓我繼續讀書,回去務農心有不甘,但人生之路在哪裡呢?那首小詩《夢》的發表給了我某種人生鼓勵,我創作的熱情一發而不可收,立志當一位作家。這以後,在王健老師的輔導下,連續在《群眾文化》報上發表了好幾首詩歌,其中一首描寫我家屋旁那顆酸鼻子樹上白鶴強佔喜鵲之窩的兒童詩《白鶴,你說》,被推薦給了樂山市文化局主辦的文學刊物《沫水》,可惜稿件終審時,擔任雜誌實質主編的市委宣傳部張部長認為這首詩有諷刺老幹部之嫌,沒予通過。
那首詩歌雖然沒能榮登《沫水》雜誌,但絲毫沒有影響我的創作情緒。白天在田裡艱苦地勞動,晚上在煤油燈下愉快地創作。一有空閒,就跑到縣文化館,找老師們談文學,聊生活,談人生。王老師不在,就找朱老師,朱老師不在,就找冉老師,冉老師不在,就找李克勤老師,李克勤老師閱歷豐富,熟悉文壇,對當地文史和民間文化研究頗深。那時候的《群眾文化》小報雖因經費問題,只能一個季度出版一期,但卻團結了一大批業餘文藝創作者。1984年3月和10月縣文化館舉辦了「洪雅縣業餘文學創作座談會」和「洪雅縣首屆文藝作品評選暨頒獎大會」,前者有《沫水》編輯部四位編輯老師蒞臨,後者有縣委領導參加,來自全縣各條戰線的數十名業餘作者歡聚一堂,場面熱鬧,氛圍感人。那兩次會議中,最小的作者就是我了,大家都親切地叫我「小羅」,給予關心,給予鼓勁。而我也算是走出小山村,見了一些世面。
文化館的老師們不僅輔導業餘作者,自己也帶頭搞創作,王健老師在《沫水》雜誌發表了報告文學《餘熱》,朱德貴在《沫水》發表了短篇小說《現在當兵的》,他的方言朗誦詩《一度電》以其通俗易懂、幽默風趣的風格多次搬上舞台。李克勤老師在省市級報刊發表了不少文史研究資料。那時候的編輯因其地位很高,被作者戲稱為「編輯老爺」,但縣文化館的老師們待人熱情,沒有架子。記得有一次進城交完公糧,想去文化館找老師們聊聊,路上老是聽到後面響起自行車的鈴聲,讓路又不超前,回頭一看,原來是王老師騎茼萓璅恩b後面跟我開玩笑。還有一次,在文化館看到王老師的手背被劃破了,滴茼憛A問他怎麼回事,他說路上被一個農民的背兜掛破的,他也沒要那個農民賠償,說人家也不是故意的。這些事給年少的我印象很深,明白了文品和人品的涵義。
可惜好景不長,朱德貴老師調到縣委宣傳部擔任副部長,王健老師調到縣委辦當秘書,先後出任縣廣播電視局副局長,縣委政研室主任,縣保險公司經理。冉老師先調縣民政局,後調工商局。關於王健老師調出文化館有一個傳聞,說是他那描寫居民委員會主任的報告文學《餘熱》得罪了縣勞動部門的主要負責人,把他叫去辦公室狠狠罵了一頓,回來滿肚子委屈,覺得文人沒權,受人欺負,於是開始走仕途。
不管什麼原因,總之文化館的老師們升的升,調的調,《群眾文化》小報轉換為油印刊物,出版一期後也就停了。後來縣委、縣政府雖然又從學校調了一位老師到文化館去,但那熱火朝天的群眾文藝創作局面已經永遠地一去不復返了。
1987年1月,正值國家文化部等部委聯合發文要求全國各地深入開展「中國民間文學集成搜集整理工作」之際,負責此項工作的李克勤老師把我聘到文化館,到各鄉鎮文化搜集整理民間傳說、故事、歌謠和諺語,參與編輯,因工作出色,榮獲了省文化廳、省民委、省文聯等五單位聯合頒發的嘉獎證書。這項工作雖然工資低,但積累了民間文學知識,提高了文學修養,為日後文學創作打下了基礎。1991年我開始正式在報刊發表文學作品,在《樂山報》、《四川農村報》、《四川文學》、《人民日報》時有刊登。在組建文學社團、自籌資金辦起《瓦屋山》報後,恰逢洪雅縣林場開發瓦屋山,接管了該報,並解決了我的身份問題,從此走出農村,吃上皇糧,有了一份正式工作。
如今我已發表文學作品近百萬字,榮獲國家地方文學獎項10多次,多篇作品被收進中小學生語文輔助教材,出版了散文集《一個人的故鄉》。已經在文壇上小有名氣的我,時常想起兒時的文學夢,想起兒時的文學啟蒙老師,如果當年不是遇到他們,而是遇到黃先生筆下的「何大詩人」,今天的我又會是什麼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