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大圖片
■胡同深處有人家。 網上圖片
陳曉鳳
北京胡同的可愛,就在於包容。
頭幾年,有個不知底細的神秘富人,買下我住那條胡同北頭邊一個小四合院。當時這個小院早已經淪落為大雜院,擠擠挨挨住了十幾戶人家。多年爭奪生存空間的結果,就是家家私搭亂建,搞得小院如同一個迷宮。只有臨街木樓的中式花窗,給小院平添了些許詩意,讓人隱隱猜測小院從前主人的身份。
這條不寬的胡同在北京非常有名。一因胡同裡有兩處文化名人故居;二因住過兩位國家領導人;三呢,因為胡同裡有一所重點小學以及一所重點中學。三個因素疊加在一起,讓這條胡同就長久地留在北京地圖上。絕大多數胡同,早就從地圖上消逝了。
那位富人買下這個小院,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一是看好胡同裡珍稀資源,二是看準這條胡同至少幾十年內不會拆遷。五六年前敢買四合院的人,除了有錢之外,還得有些眼光,有點兒背景,掌握一些內部信息,要不投資風險太大。
據說,頭些年有位海外富人買了皇城根下一條胡同的四合院,結果剛買了裝修好,就被通知要拆遷,結果賠了個底兒掉,氣了個半死。
不知那位富人用了甚麼法術,花了多少錢,竟在不長時間拆走了全院絕大多數人家。那時候花幾十萬元,就能在城市邊緣居民點兒買套百平米左右的經濟適用房。廚衛齊全的樓房,居住條件比小院平房不知好多少!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完全市場經濟,人們走得比政府拆遷痛快多了。
眼看就要大動土木,可是偏小院最外邊門邊的一戶人家,就成了釘子戶。那家老爺子是個剃頭的,在自家臨街房開了個理髮店,給胡同裡幾代人理過髮。據說是老爺子要價太高,兩邊談不攏。富人既不願接受漫天要價,也不能像政府那樣動用司法力量強拆,只好放棄讓院子方方正正的規劃,拐個小角把那間房讓出去,任小理髮店巋然不動地釘在大門旁邊。
於是小院裡開始大興土木,不僅拆掉了大部分建築重建,還掘地三尺,建設地下停車場。城內胡同寸土寸金,又不准起樓,就把空間向地下延伸。凡路過者都要看一眼小院的火熱施工,嘆一聲:有錢人!
經過一兩個寒暑,新四合院基本落成了。四面青磚大瓦房,中式雕花門窗刷了漂亮的紅漆,寬大的青石台階上是金漆鑲嵌的紅色大門,非常氣派。車庫設計為沉降式,大門有了電子門禁,不時有神秘的來者匆匆刷卡進入。
街坊們從小院路過,不免探頭探腦。某日我路過此地,正好車庫門開着,便乘機逛了進去。喝,經過一番修繕,大雜院還原成一個漂亮的四合院。院裡青磚漫地,房子裝修一新。高大的房簷,厚厚的牆體,居室寬敞通風透亮。中廳裡,還垂掛着一盈金光閃閃的巨大吊燈,透出十足的富貴氣象。不過,院裡悄無人聲。正欣賞漂亮的院子,後排房出來一富態卻着裝平常的老漢,問道,你怎麼進來了?
我趕緊說,我來參觀一下新居,您是這兒的主人吧?
老漢趕緊搖頭說,我就是負責裝修的!
我說,這麼一個好院子,怎麼不種些樹木花草,倒偏用水泥鋪滿了呢?
他說,這麼乾淨些,我準備買些大花盆來放在院裡,專門種植花草。
接着,他便建議帶着我參觀,頗為自豪的樣子,讓我認為他就是房主。北京的很多有錢人,都很低調。院子經過這麼一修繕,既有四合院的風範,也有了現代化住宅的全部舒適。北京最高檔的住宅,就是深藏在胡同中這些中西合璧的院子。
可不知為甚麼,小院完工一兩年了,依然沒有住人的跡象。有人就說,人家是當投資買的,可能就當個招待人的公館。要真是這樣,那小院的主人就太有經濟頭腦了。幾年前可能只花幾百萬買下的這個小院,現在至少能賣幾千萬元,幾年工夫資產增值近十倍!每天經過小院的街坊,都帶着無比羨慕的眼光,瞄一眼那個永遠緊閉的大門,暗暗羨慕富人的好運氣。
那家小理髮店依然緊貼在富人的大門邊。原來灰頭土臉的小門臉,竟也鳥槍換炮地裝修起來。拆牆半面,修成敞亮的落地玻璃門兒,門框漆成朱紅色,玻璃內掛着雪白的提花窗紗。
老剃頭的已經去世了,兒子繼承了那間臨街房。兒子也已經年過半百,他不再理髮,而是專心享受生活。他在小房外架起幾層精緻的鴿子籠,鴿子們在玻璃門邊吱吱咕咕。小師傅比上海人還會「螺螄殼裡做道場」,他在門檻外鋪了兩尺寬的袖珍木板走廊,上邊蓋上塑料棚頂,成功地把小屋面積擴充了半平方米。走廊與富人的大門台階的水平線,是拉齊了的。
現在街坊們路過這兒,不再僅看富家的大門,更要看看小門臉外籠子裡活潑的鴿子們。小師傅總是悠閒地在門前擺弄鴿子,老婆則在棚下掛一排洗好的衣服。小狗自在地趴在廊子地板上看街景。一輛擦得發亮的加棚三輪摩托車,停在小門前。好一派胡同家居圖!比起深藏於堂皇大門後的神秘富人,經營小屋子的「窮人」,似乎過得更有滋有味兒。在胡同裡,市井小民就是這麼坦然與大宅子中的富人相處。
離大宅子不遠處,有一處更袖珍的小房。面積僅有八米,卻住着外來打工的一家四口。屋內除了一張大大上下鋪,就剩下擺一張小飯桌的位置。那一家在八平米的空間裡生活了近十年,孩子都快小升初了。夫妻二人都在清潔隊掃馬路,孩子在附近上學。
一大早,上學的上學,上工的上工。晚上回來,一家人堅守在八平米的空間裡,過他們的家居生活。緊貼小屋用木板搭個一米見方的廚房,經常飄出炒菜香氣。不冷不熱的天氣,孩子寫作業就延伸到門口小桌上。他家門前掛着訂牛奶的小箱。用水如廁,就靠胡同的公共衛生間。
無論豪華還是貧寒,胡同空間容下了所有的街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