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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我來說,與香港話劇團的主力演員王維做訪問並非一項工作,而是找個機會與好朋友聊聊天,討論一下大家對戲劇藝術和香港劇壇的看法和感覺。我一向都很喜歡與他談話,因為我可以從他身上認識到很多並非香港長大的人所能接觸得到的聽聞、看事情的角度和與別不同的理論。
撰文﹕小蝶
希臘哲學家柏拉圖認為藝術是對現實的模仿。生長於廣州的王維自幼已經愛模仿,擁有當藝術家的天生條件。在他成長的期間最流行功夫片,所以他常在家中模仿功夫片中的大俠瀟瀟灑灑地打個落花流水。學校的文娛活動也常有他的份兒,課本中的《皇帝的新衣》被搬上學校的舞台,成就了他的三個第一次﹕第一次演出舞台劇、第一次擔演男主角和第一次在台上穿上「無上裝」。他的「壯舉」立即轟動全校,一舉成名。這個「無上裝」演出為他帶來無上的演出快感,令小小的他意識到原來自己對演戲是那麼有興趣的--儘管他其實不知道戲劇到底是什麼一回事情。
過了一些年,廣東省話劇院全國招生,並且「定點定向」地在王維的學校找學員。「這是因為我校的學生都是來自北方軍官家庭,擁有操普通話和廣東話的雙語能力。話劇院以廣州為招募重點地方,廣州之內又以我校為目標。」王維解釋其校成為「定點定向」校園的原因。
我相信外形高大俊朗和熱愛演戲是王維在眾多學生中被話劇院選中的主要原因。他跟着花了五年時間在話劇院內學戲,首三年是封閉式培訓,要住在宿舍中,最後兩年才可以到劇院實習演出。在他實習首年,命運之神又再一次眷顧他。當時香港話劇團的藝術總監楊世彭到內地招考演員,王維再被選中了。因此,他的第五年學員生涯是一邊在劇院內實習,一邊在等待香港簽證。一九九八年,他剛成為正式演員,卻領了簽證來了香港,加入香港話劇團,那年他只有十九歲。
王維曾經在兩年前出版的《香港劇壇點將錄第五輯》中這樣描寫他來港之日的情景﹕「一九九八年三月十五號早上8:30,一列開往香港紅磡火車站的廣九直通車,迫不及待地掙脫了廣州火車東站,向南絕塵而去。還記得當時我坐在六號車廂,適應着車廂晃動和心跳之間所產生的共振,由於一夜未眠,我向服務員點了一杯由忐忑、興奮再加上兩滴擔憂所調配出來的咖啡。彈指一揮間,驀然回首,我就在鐵路的另一端完成了從少年到『中坑』(壯年男性的戲稱)的過渡。我就像一掬浮萍,轉眼已在一個名叫維多利亞的海港停留了十三個寒暑。沒曾想過青澀的浮萍也有幸被這個友善的城市留住,最終在這片戲劇土壤落了地,生了根。」
離鄉背井 努力調校自我
眼看已經可以在自己生長的城市中實現當舞台演員的夢想,為何那掬浮萍在十五年前會選擇離鄉背井,浮游到異鄉呢?「對當時內地人而言,香港就是天堂,我當然要來哩﹗」雖然王維在廣州長大,但他身上帶着北方人爽朗的基因盡在這句簡單直接的回答中展現。香港的電影和電視一直陪着王維成長,香港的流行文化更好像早已注射入他的血液之內。「我們聽歌的首選是香港的譚詠麟、張國榮和張學友;次選是美國的雲妮侯斯頓和米高積遜;第三選擇才是內地的蔣大維、李雙江等。因此,當我被選中成為香港最著名、最有規模的劇團一員時,頓時覺得自己的層次不同了,要上天堂了。」
幸而他加入話劇團之後,並沒有迅即由天堂跌落在地獄之感,倒是彼此距離甚遠的表演風格令他告訴自己必須努力調校。「話劇團演員的表演風格很像電視劇,比內地的較自然。我融入他們之後便知道其實是沒有問題的,因為大家的口味、幅度和基礎都是相同的。我從中多學習,取二者之優而集其成便行了。坦白說,若果現時觀眾承認我是專業演員的話,我一定會告訴大家我是香港話劇團培養出來的。種子自然是在內地種植,但成長中的陽光和空氣則是香港給予的。」
回望九十年代末初來乍到的香港劇壇,王維記得那時並沒有太多劇團,只以三數個由政府資助的大劇團為主,競爭不算激烈。因此,那時候話劇團有很多搬演經典的名著名作上舞台的機會。可是,這個現象隨着多方面的變化而逐漸消失了,其中尤其是因為競爭愈熾,加上觀眾結構亦已改變,令到話劇團在競爭中必須有更多元化的方向和風格,以迎合不同類型和品味的觀眾。「現時因應時代的發展,無論話劇團和團內演員所要兼顧的再不是單一性的任務,而是多方面都需要關注。以前大家較為單純,現時則需要面對更多的挑戰。我們要在演戲之餘同時學習不同的技能才可以滿足到環境的變化,亦要好好地調校心理,適應改變。」
「本土」不代表抹殺其他聲音
他覺得現時香港很多人的審美和情趣都與以前不同,有時候過於要求彰顯本土文化,也就忽略了追求世界文化的重要性了。「其實二者是不可以分開的。我們若非看過外邊有價值的東西,又何來認識本土文化的價值?香港政府成立話劇團的本來目的是讓香港觀眾可以欣賞到不同種族的文化,再反觀我們的本土價值。可惜香港現時很多人對本土價值的認知只囿於說粗話和『搞笑』的層面。去年香港藝術發展局舉辦了一個藝評文章比賽,頒獎給一篇關於《低俗喜劇》的影評,引起軒然大波。我覺得那篇文章寫得很好,言之有物,為何會惹來口誅筆伐?有些人覺得內地來的人憑什麼批評香港文化,也有人認為那篇劇評否定了香港廣大觀眾的價值觀,因而群起而攻之。倘若這些真是背後的理由的話,我覺得評論的層次很有問題。我們應該容納不同的觀點和角度去判斷事情,而非只高舉本土主義的旗幟而抹殺其他聲音。」
對於這種現象,王維很多年前已經深有體會,並且告訴我一個他視為經典的例子。話說九八年他在參演《德齡與慈禧》普通話版的演出後,在香港大會堂碰上一位中年女觀眾。那位女士在確定他就是劇中演員之後,便這樣對他說﹕「你演得很不錯,不過你需要抓緊時間改進你的普通話,因為我完全聽不明白你說什麼。」這名女士給他的忠告猶如當頭棒喝,他告訴自己這就是香港式思維,你聽不明白原來是我的問題。「香港的經濟文化長期處於優越地位,其流行文化亦雄霸亞洲三十年,令到很多香港人因此而被這份優越感膨脹起來,不肯相信自己的文化其實是也存在盲點。這種集體無意識是人的共性,對於我這名被她視作來自落後地區的年輕演員來說,她聽不明白我的普通話便理所當然地認為是我有問題了。」
展現演員生涯的不同面貌
這些年來,王維在話劇團的演出機會不少,而且都以不同的面貌展現人前,如在國家一級編劇何冀平的作品《酸酸甜甜香港地》中飾演來自內地的年輕殷實麵店少東冬至及在《德齡與慈禧》中分飾紈絝貝勒福祥和具西方紳士風度的勛齡;在香港名編劇杜國威的《讓我愛一次》中飾演辦公室萬人迷Jason和《長髮幽靈》中飾演五十年代電影圈當紅「奶油小生」冼偉;在鍾景輝導演的經典鬧劇《蝦碌戲班》中擔演男主角呂居仁;在《黐孖戲班》中更憑天氣報告先生大偉一角奪得「最佳男配角」獎。其他由他擔演的男主角還包括《不道德審判》的Gerardo Escobar、《生殺之權》的夏理信、《彌留之際》的戲劇家、《危樓》的張國文、《回歸﹗神蹟》的梁以諾、音樂劇《頂頭鎚》的林家振......等等。王維直言即使與當年最優秀的數位同班同學相比,他們在舞台上十五年的演出機會加起來也比不上他在香港演戲一年為多。「雖然他們在拍劇和配音的發展不錯,衣食無憂,但他們都羨慕我。當年大家不選影視班而加入舞台班就是因為希望成為舞台演員,他們仍是很懷念着『舞台人』的身份的。」
經過在港十五年的磨練,王維感謝話劇團提升了他的藝術造詣。他認為演員最重要的是需要積累人生經驗,要有豐富的經歷和懂得思考,技巧反而是其次。所以,他自問現時在演繹人物時比以前更細緻豐富。當被問到他最滿意自己哪個角色時,他笑說他與一般演員的想法一樣﹕未到死去的那一刻也不知道哪個才是自己最得意的作品。不過,令他最有感受的,則首推《十八樓C座》的子平哥一角。
「我在《十》劇整齣戲中只出現一次,而且只有五分鐘在舞台上亮相,但同台的演員和觀眾都對我這個角色留下深刻印象。對演員來說,這是一份成功感,那份滿足比起我飾演很多主角更大。其實我的角色本來還有兩場戲的,最後卻被刪去了,剩下在這場戲出現的目的只是為了給蘇玉華離場作一個合理解釋而已。角色在這樣的情況下出現,我為角色設計所動的腦筋絕不少於一名主角。我不斷想辦法豐富角色,因為我知道若要觀眾記得我,我就只有這五分鐘的時間。初時我還仍未能為角色加添趣味,但到了中後期一次綵排,我根據在排練時和其他演員積累的互動,在台詞上一字不改的情況下,整個角色性格作了180度的改變,結果是台上台下都忍俊不住。是次經驗令我非常享受,因為我似乎已經掌握到『無中生有』的能力了。」
學習何偉龍的紮實
提起導演,王維表示他最喜歡的其中一位導演是在年初逝世的何偉龍,因為他可以在後者身上學到很多基本工夫。儘管有人覺得何的技巧老套,但王維卻認為這是扎實的表現。他知道有些演員很不喜歡與演員出身的導演合作,因為這類導演最愛示範表演,令演員覺得不能發揮自如。王維對這個論調很不以為然,認為當導演以導演語言仍不能與演員溝通時,準確的表演示範便是更好的途徑。若演員對此有不滿的話,先決條件是自己的表演要比導演的示範更好。否則,就當是經歷一次表演課吧。
在港最大的劇團演了十五年舞台劇,王維對演戲也累積了一些心得。他認為舞台演員是很講求全面質素培養的,而關鍵字是「全面」。要戲演得好,就要對生活有了解,由天文地理至洗衣燒菜都必須通曉。「科學家可以對生活一竅不通,只需對自己研究的範疇有深入研究即可。演員剛好相反,我們要對各種生活都有認識。編劇和導演也一樣,不能單靠加入大量術語來自我迷惑,欺騙觀眾。對這類人,我會稱其為『互相吹捧,共同沉淪』。」
舞台的最大挑戰
擁有世界文學與比較文學碩士學位的王維分析舞台劇與電影和小說的最大分別是前者是屬於即時性的,可供觀眾重複再看的可能性比起看DVD或翻閱小說為低。「人的記憶有限,而且也不會在看不明白後三個月後豁然開朗。所以,演員必須在演出的那一剎將角色的思想情感呈現出來,能否打動觀眾也是靠那兩小時內的表現。我的戲劇老師說﹕『電視是編劇藝術,電影是導演藝術,舞台是表演藝術』就是這個道理。演員每一刻的演出都不可以複製,每晚的演出都總會因不同的因素而有分別,這是即場表演的最大挑戰。」
展望未來,王維希望能夠在同行和觀眾心中留下深刻印象,並且成為他們願意花時間研究的對象,如梁朝偉、劉德華等名演員。他邁向這個目標便是靠繼續努力修煉,不讓自己脫離生活。因為一旦生活變成一片蒼白,便再也不能演好角色,這是他所慎記的戒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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