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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起建築師謝英俊,台灣與內地大概都比香港讀者更熟悉這個名字。
1999年,台灣921大地震。45歲的謝英俊,作為淡江大學建築系畢業的執業建築師,應邀前往災區幫助災民重建家園。在此之前,他的履歷和其他建築師並沒太大不同。機緣巧合下,幫災民原住民重建家園給了謝英俊走出一條與眾不同之路的機會。他使用就地取材讓人自己動手的方式,提出自己的設計思路,指導部落內的失業人員自己動手蓋房,他為邵族人建起了品質好且環保、既省施工費用又省原材料費用的房子。
謝英俊的建築理念非常清晰:永續建築,協力造屋。正是這個實踐為他在台灣贏得了聲譽。921震災和後來內地的四川震災現場都能見到謝英俊的身影,他穿梭於震災的劫後地,提出自創的協力造屋工法,去幫助災戶們解決居住問題,有人說,這樣由一群在地人共同把房子蓋起來的建築模式,本身就是一種庶民美學。而謝英俊則說,這是人民的力量。■文:香港文匯報記者 賈選凝 攝:黃偉邦
文=香港文匯報 謝=謝英俊
文:在怎樣的契機下開始實踐自己這套建築模式?
謝:因為1999年921大地震之後,我到台灣中部的原住民部落和農村去協助他們建房子這件事情。實際參與到這工作,才發現我們的專業人士面對這課題時的工作方法和傳統認知是行不通的。一是災後重建要注重綠色環保,注重可持續的原則,二是他們很窮沒錢蓋房子,那要怎麼克服這問題?三是我們不可能按傳統模式,給圖紙讓他們自己找施工隊,這種模式不對。因為他們的房子本來就是自己蓋的,所以我們必須在很多觀念、技術上做調整和改變,才能應付這件事。
這個課題那麼大,但做的人卻那麼少,所以這個市場也很大。其實全世界百分之七十的人,不是住在核心城市,他們都在面對這課題,小城鎮蓋的也是小房子。而所有專業的建築人士如果用慣用方法和思維,沒辦法解決他們的問題,提供他們的專業服務,所以我們想要有所突破和改變。要解決的不只是技術問題,還有哲學、價值觀念、邏輯的問題都要調整,包括整個生產體系都要調過,所以我們也變成材料供應商,要跟適合我們這套做法的機械設備做垂直整合,你才能做出突破。
文:所以921對您來說是個轉捩點?
謝:對。之前在做高科技集成電路,芯片廠,是經過921才轉向這個領域的。
文:您同時在四川和台灣的強震帶指導過原居民蓋房子,覺得兩地農民的需求有何不同?
謝:雖然兩地都有強震帶,但因為台灣地震很頻繁,有的地區整天都在搖,強震比例也很高,居民這方面意識就比較強。六級地震在台灣發生,基本上沒有房子會受損。但在大陸,強烈地震非常強,周期也很長,一般人很容易就對這方面的意識不那麼強。所以每次強震的死亡率都非常高。這個東西並不是因為發生頻率比較低危險就比較小,其實它是更危險。但大家意識不到這個危險,就不容易形成這種意識。在這種狀況下,我們這種「自建」的體系就可以經濟地為當地提供安全又環保的房子,而基本所有政府的政策又都指向這裡。所以我們的觀念在內地其實比較有機會,因為市場很大。
重新思考與定義建築
文:您的體系又和當下的建築體系非常不同?
謝:我們的觀念非常切實,但跟當下建築體系不同。比較接近於傳統。在台灣,因為傳統蓋房子的方式慢慢已經沒有了。所謂傳統蓋房子方式就是指大部分人都具備蓋房子的經驗跟基本技巧,以前農村這樣做,但因為台灣城市化比內地早,所以在農村現在也很商品化。有時候是直接買房子,或者直接花錢請建築師來設計施工隊來蓋。只要出錢就好,是一種消費行為。但在內地廣大農村,依循的還是傳統方式,很多房子農民自己蓋,所以我們這套所謂的居民自建做法在內地農村更容易被接受。
文:農民自己蓋房子,那麼您的角色是什麽?
謝:我們只做他們做不了的事。像現在蓋的房子,很多是新的鋼筋水泥結構或者木結構,這就跟傳統完全不同,新的材料裡,它的結構、空間、設計、需求,都和傳統不同。專業人士扮演的角色就是做農民沒辦法做的事,譬如結構安全、空間配置、建材使用,這個部分他們比較沒有知識。傳統蓋房子大家能夠掌握因為那是千百年的經驗積累,可現在完全改了,他們要在錯誤的方式和經驗積累中摸索,可能要五百年一千年才能摸索出新材料的做法,而新的做法,就需要我們這些專業的人去做。
但我們做的專業事情,並不是把房子蓋好,因為農村蓋房子的量是城市的四到五倍,現在中國面對的課題是:城市建築專業者都不足夠,怎麼可能支援農村?所以專業者介入到這領域時應該做些什麼事情,要被重新思考和定義。這部分在西方先進國家沒有這種經驗,因為他們的發展過程中農村是被忽略的,農村職能被殖民地取代了,但中國不行。
所以我們可以做的,譬如說為農民提供輕鋼結構。農民拿到我們這個建材,按簡圖用螺絲擰一擰,結構體就出來了,這些只要他一般蓋房的三分之一的價錢就夠了,而且還安全抗震。剩下的就是他自己發揮,他可以用自己熟悉的方法,用傳統的磚、土、竹子,木頭加上去都可以,這就是我講的--我們只能做這些事情,你房子都設計好賣給他,對不起,沒人買得起。
文:那麼您從中獲得的最大滿足感是?
謝:可以解決問題呀,像八八水災時,我們用這種方式做了七八百戶,大概他們只要花百分之五十六十的錢就可以蓋出房子。省了非常多錢,而且是綠色環保建築。大陸農村現在也是這樣,四川涼山州現在是中國最貧窮的農村之一,但因為那是強震帶他們要求的抗震等級又特別高,我們這種方式就提供了他們解決的方案,這就是最大的成就啊。
唯一的問題是觀念
文:建築師的工作對您而言最重要的意義是?
謝:當初大學聯考時候朋友對建築有點想像,那我覺得有點意思就報了,其實我個人對建築沒憧憬,慢慢深入了解後才發現這領域非常廣,簡單來講蓋房子是人類最大的積累, 既然是做了那麼多積累,一定對它賦予很大想像,這是人的本能。怎樣才會把房子造起來賞心悅目?傳統房子再怎麼蓋都漂亮因為那是千百年的積累,但是新的呢?問題就很大了,所以建築專業人士在這裡就扮演着很重要的角色,要適當引導和釋放,但不是手把手做,而是用幾個樣板,讓人們看了可以學習參考。這是專業的人做的事情。如果是聚焦在美學觀念的話,我希望房子的美學不是看起來很做作而是很自然大氣的,房子不該是扭捏作態的,而應該是比較根本原始的。
文:您覺得這種觀念,為什麽不容易推行?
謝:就是觀念的問題,才不容易實行。因為牽涉到我們整個建築教育體系。我們這個行業的觀念和教育體系其實非常封建的,並沒有現代化過,和米開朗琪羅時方式沒太大差別。為什麼業界學界沒有辦法把所學所用扣合到百分之七十人類的居住環境上?這問題背後是有原因的。整個房屋建築現代化的過程中,我們的標杆就是德國Bauhaus,但它短命夭折了,所以一直沒辦法建立起一套真正符合這個時代現代化的房屋的體系或者觀念的操作方式。所以現在這個領域有那麼大缺口,那麼多盲點。但是業界還不知道。大家都帶着有色眼鏡看世界,以為世界就是這個顏色。
文:那您幫助四川或者台灣農民蓋的房子,他們喜歡嗎?
謝:是自己蓋的呀。最滿意的就是自己蓋的嘛。我工作室在日月潭邵族那裡,那邊都是最簡陋的房子,歪歪扭扭的,但住的人沒人抱怨,因為自己蓋的。誰對房子沒抱怨呢?台北最貴的房子是帝堡,但每個住裡面的人都在抱怨自己命真苦,香港的豪宅也一樣啊,你問裡面住戶他一定抱怨半天,因為他覺得他花的錢跟實際所得不成正比,所以抱怨。沒有一個買房子的人會滿意啊,唯一沒話講的是自己蓋出來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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