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 倩
已逝作家史鐵生曾說過︰「作家應該貢獻自己的迷途。」讀完遲子建的《候鳥的勇敢》，我才真正領悟這句話的深刻內涵。遲子建寫的是令她難以忘懷的東北老家，就像紀錄片《文學的故鄉》中她的心靈獨白：「你躺下來看看天空，看看我們興安嶺的天空，這麼的藍，這麼的透明。然後白樺樹的樹冠在頂端，這是雪浴啊，真是一種清涼的感覺，無限美好。」
這本書不啻於一部人與自然如何相處的心靈聖經，閱讀前要先靜心，置身樹林或泉邊來讀，更能感同身受。
每本書都是通向世界的台階，《候鳥的勇敢》也不例外。書中的故事並不複雜，圍繞棲居在金甕河候鳥自然保護區的候鳥，以及管護站、尼姑庵的人。被神鳥相助而感恩自然的張黑臉，想方設法守護生靈；利慾熏心的周鐵牙卻獵殺野鴨討好權位者，以期望得到他們的庇護。候鳥棲息的背後有個更大的世界就是瓦城，瓦城由兩部分群體組成，候鳥人是有錢人，他們像候鳥一樣冬天到南方過冬，到了夏天返回北方度夏，從而導致人口缺失，空城現象凸顯；另一部分留守人為當地人，他們與官商勾結、貪享富貴，如周鐵牙不惜討好外甥女羅玫，森林檢查站老葛為女兒找工作賄賂周鐵牙等。
然而，一場突然而至的禽流感打碎了瓦城的安寧，兩個本來就有病的人恰好吃了野鴨而死去，使得候鳥成為罪魁禍首，恐慌心理四處瀰散，懲惡揚善謠言紛飛，一時造成人心惶惶。作者用候鳥來印證人的精神迷途，德秀師傅和張黑臉日久生情，三聖殿上的兩隻東方白鶴與他們的關係互相映照，一隻受傷後，另一隻飛走後又返回，最終牠們雙雙被凍死，暗示窮途末路的德秀師傅和張黑臉的情感危機。
禽流感風波下當權者的恐慌，張黑臉的虐殺與周鐵牙的守護，候鳥的弱肉強食與候鳥人的怯懦自私，在強烈的對比中，能夠窺見人性的複雜和生命的困窘，以及在自然面前人的渺小、無知、愚昧，確切地說，人們讚美候鳥的勇敢，恰恰折射出人類的懦弱。
人類與自然是兄弟，但是，很多時候，人們往往不知敬畏與謙遜，隨波逐流，被綑綁在慾望的戰車上停不下來，愈行愈遠，到頭來喪失的不僅是生活本身，還有最初的良知。禽流感被隔離時，局長蔣進發用風箏占卜生死，諷刺的是風箏砸到救護車上，他一身冷汗；老葛通過微信得知邱老和莊如來的死訊，頓覺在劫難逃寫下遺囑：「活着最重要，不想計較什麼」；德秀師傅有過三次不幸婚姻，又遭遇前夫要挾討錢，她與張黑臉發生關係後痛苦不已；周鐵牙攀炎附勢，羅玫晉陞後與他疏遠，他恍若落入谷底，覺得「金甕河上的陽光也有了裹屍布的意味」......這些形形色色的生命困境，用書中慧雪師太的一句話概括，就是「悲苦是蜜，全靠心釀。」當慾望這隻怪獸在我們內心興風作浪時，就會誘導人們觸碰底線，踏上歧路。
不同於其他作家，遲子建的筆觸始終帶有細微的暖意，如蘇童的評價：「一隻溫度適宜的氣溫表常年掛在遲子建心中，總能給人以人性的關照和審美的愉悅。」令我印象最深刻的當屬張黑臉。他的真名叫張樹森，曾是一名消防隊員，後來在撲滅森林火災時險遇老虎受驚昏迷，醒來後他發現有隻大鳥展開雙翼為他遮雨，從此他愛有翅膀的鳥兒，喜歡看鳥兒張開翅膀，「每個翅膀都是一朵怒放的花兒。啄木鳥黑白紋交錯的羽翼，在展開的一瞬，就像拖着一條星河。」他擔心白腰雨燕遷徙迷路，他經常張開翅膀，以擁抱的姿態撲向河邊。女兒結婚那天突降暴雨，他笑稱︰「老天出動勞神費力打閃電，正是給她放焰火。」從張樹森到「張黑臉」的變化，傳遞出感恩自然的態度，這是第一重境界。他進城辦事、下館子吃水餃，聽到人們傳言「候鳥的翅膀是閻王的生死簿子，候鳥依照那上面的名字，去捉拿人間罪孽深重的人，邱老和莊如來的名字就在候鳥的翅膀上，所以死去了。」
其實，一個死於重度肺炎併發多臟器衰竭，一個死於腦出血，與候鳥毫無瓜葛。張黑臉搖搖頭，強調「候鳥的翅膀是雨傘」，他念念不忘當年神鳥的救命之恩。這是第二重境界，敬畏自然。髮妻常蘭去世後，張黑臉與德秀師傅互生愛慕，他們的媒人就是尼姑庵裡的東方白鶴。夏候鳥南遷，張黑臉為受傷的雄性白鶴擔慮，牠每一次起飛都在地面助跑很久，勉強躍起也飛不很高，雌性白鶴遷徙前與其耳鬢廝磨，恩愛不捨，沒想到牠護送小白鶴們飛走後，又返回來接受傷的白鶴，最終牠們死在雪地裡。這隻叫「德秀」，那隻叫「樹森」，他們分別認領兩隻白鶴，把牠們埋葬，兩人卻找不到來時的路，分不清東南西北。這是第三重境界，昇華為一種悲憫情懷，面向世間生靈、芸芸眾生，也包括自己。
候鳥是人性的鏡鑒，翅膀是精神的隱喻。《候鳥的勇敢》昭示着正義的勝利，彰顯出面向自然人們精神的改造和靈魂的救贖，因此，品讀這本書，其實也是讀我們自己，從德秀師傅、張黑臉、周鐵牙，我們反觀日常生活中的焦慮、自私、堅韌、淚水和矛盾。就像候鳥人能夠躲過季節的風寒，但是難以逃過命運的無常，這正是精神困惑的題中之義。那麼，人們應該怎樣向着精神迷途開掘？書中受傷的白鶴已經給出答案：「那隻無法離開的東方白鶴，並不氣餒，牠孤獨而頑強地在寒風中，一次次地衝向天空，一次次地落下，再一次次地拔頭而起。」這個百折不撓、愈挫愈勇的過程，就是精神的錘煉和心靈的磨礪。
向着精神迷途開掘，對現代人來說，閱讀經典是一條捷徑，使我們從目的轉向過程。以我個人的體驗看，閱讀，就是精神的攀登，靈魂的趕路，在深度閱讀中尋找精神指南針或定盤星。捧讀《大地上的事情》，我在字裡行間感受葦岸與自然的親緣，白樺林、美麗嘉蔭、海日蘇，他所行之處，都留下智慧的詩行，最終指向的是道德的校準：人皆可以為堯舜。
同樣，在《候鳥的勇敢》中，因禽流感被隔離的局長蔣進發，對保護區所有候鳥承諾，只要不傳染給他禽流感，他會增加人手保護，讓牠們擺脫被殺戮的命運；更荒唐的是老葛，女兒工作落實，他覺得全世界生靈都值得關愛，買了把肉串扔在楊樹下，任由烏鴉還是老鼠享用。
完成這本書後，遲子建曾袒露心聲：「我們所面對的世界，無論文本內外，都是波瀾重重。夕陽光影下的人，也就有了種種心事。所以《候鳥的勇敢》中，無論善良的還是作惡的，無論貧窮的還是富有的，多處於精神迷途之中。」
不得不說，文本之外的精神困境更加斑斕而迷離，人人都應勇敢直面、保持內省，更要常讀經典，擦拭心靈，回歸自我，避免迷失與沉淪。